刘淑贞写王步高：长期磨砺造就了他的成功

 

我和我的先生王步高相识，是从1958年开始的，那时候我们是扬中中学的同班同学，在这初中三年的学习中，几乎每堂作文课老师都会把他的作文在班上作为范文读给同学们听。后来，我俩都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高中，并且他的座位刚好在我的前排。记得他吃饭时总喜欢一边吃一边看书，因为靠近，我趁他出去洗碗时往往伸手将他的书拿过来看，开绐他会吼起来，后来看在同学的情分上也就默认了。因我家弟妹多情况特殊，读到高二年级就中途停学了。当年暑假，我在上完集市回家的路上碰到步高，他问我为什么中途停学，我说明情况后他很同情也很惋惜。问我还想不想看书，我说“想”，开学后他就托人带书给我看，我看完又托同学带还给他，在这借书、还书的过程中有所交流，我们后来组建了家庭，算得上是“因书结缘”“以书为媒”了。

1964年步高考取了南京大学外文系德语专业，入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转本校中文系，可惜多次努力未果。但他并未因此放弃对中国文学的特殊爱好，他参加学校的文学社并担任诗歌创作组组长，还在南大图书馆当兼职管理员，南大图书馆的藏书量比中学图书馆要多得多，他如鱼得水，除上课外其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

阴差阳错，大学毕业分配工作时他被分配到老家扬中中学当语文老师。同行们认为他是改行教语文的，对他能否胜任语文教学不以为然，可就在他任中学语文老师期间，培养了一批了不得的学生。比如2000年，学生冯鸿民获得了新闻文章国家一等奖，他把奖杯转送给步高，还认真说：这是老师的功劳。是你把当年充满政治说教的课本，补充进大量的中国传统文化知识。又把毛主席和郭沫若的诗词抄在黑板上让我们读，让我们背诵，同时讲解格律诗的有关知识。你还教我们怎么做人，怎么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品行端正的人，一个有益社会的人。您就是我们的楷模。还有一个在新闻界工作的潘金陵，由她创作的一部广播剧获得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他的学生钱吕明也是我们扬中唯一的一位特级语文教师。步高常说：“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你自己刻苦读书和努力工作的结果”。不可否认，学生们的成就也凝结着步高汗水的结晶，步高为他们无尚自豪，也为自己的付出深感欣慰。

    由于时代的原因，步高的理想和抱负很难实现，他所取得的成绩甚至被认为是罪行。1978年1月步高被莫须有的罪名隔离审查了10个多月。隔离结束后，他下定决心要离开扬中，仍然去追求他酷爱的文学梦。经过再三斟酌，他选择了自己最为爱好的古典诗词，报考吉林大学中文系词学研究专业的硕士研究生。考试成绩虽很理想，但又因在扬中受过隔离审查的原因迟迟拿不到录取通知。焦虑中，吉林大学坚持了公平公正的招考原则，终于在一个月之后给他寄来了录取通知书。进校后他一头栽进文学殿堂。在吉大，有他崇拜的导师指导，有众多刻苦专研知识的同学陪伴，他珍惜每一分钟，除了上课就钻在图书馆读书。他在吉大读书期间就整理编著《梅溪词校注》并撰写了十多篇论文。

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江苏古籍出版社工作，工作不久出版社给他分配任务，让他编辑唐圭璋先生主编的《唐宋词鉴赏辞典》。步高去见唐老，唐老说我年纪大了身体也很不好，很多事都要靠你来做，步高欣然承担起唐先生交给他的工作，接着他们便商量选目、物色作者、设计版面，选目定下后再去唐老家向唐老报告，唐老同意后他便联系作者。那个年代只能靠通信联系，于是我们全家动手，填写选目单，写信封，很快将选目发到作者手里，稿件也在较短的时间交到了出版社。

 那段时间步高实际上就是唐老的学生，每个作者的每篇文章，每个细节都经过他们师生俩的考证、核对后才能入编。步高每天晚上都要工作到深夜，当时古籍社也没有按排他宿舍，让他在旅馆休息，他干脆不去旅馆就在办公室放一张活动钢丝床，困了就睡钢丝床，天一亮他又坐在办公桌前审稿了，发现问题他就去请教唐老，《唐宋词鉴赏辞典》书稿审读的全过程是他和唐老合作得最愉快的教与学的过程。所以书稿编校结束付印时唐先生就动员步高考他的博士生，他说“我今年最后一年招生，今年如果招不到好学生明年就不能招生了”。步高很乐意，但他也考虑到我还没能调进南京，两个女儿在南京读大学，经济困难无法解决，步高就诚恳地同单位领导商量，一方面读博，一方面保证完成或超额完成出版社的工作，希望在职读博。

《唐宋词鉴赏辞典》出版后，发行十数万册，利润几百万元，得到几个全国大奖，这在江苏古籍出版社是史无前例的。可是出版社领导并不看重这些，一口回绝他的请求，他舍不得放弃这难得的机会，毅然参加了博士生考试，考试成绩很好。谁知在录取过程中出版社百般刁难，把他在扬中受审查时的莫须有的“罪名”材料塞给南师招办……但南师大还是录取了他，出版社停发他五个月的工资，几年奖金一分没有，他被迫向同事借钱以维持一家生活和女儿上学的费用。这样坚持了一年多，我们实在生活不下去了，他只得放弃博士学业。好在他的导师和同学都同情他的处境，在大家的关心帮助下让我于1988年7月调进南京大学出版社工作。南大出版社提出要步高为南大社也搞一本有影响的书，步高欣然地接受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于是，步高考虑将古籍社不同意编辑出版的《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放到南大社出版，征得南大社领导同意后就着手《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的组稿工作，因有前书作者的基础，又有博士导师帮助审定选目，还有硕士生导师及多位同学帮助审稿，组稿与编审过程都很顺利，这部辞典在1990年的春天出版了。正赶上辞典发行的好时期，发行量也近六万册。这么一来步高编辞典的兴趣更高，接着又编一部《爱国诗词鉴赏辞典》这部辞典发行量不很大，但它得到多个国家级大奖。      

1991年经人推荐步高调进东南大学文史教研室。他进校不久文史教研室改为中国文化系，他承担一些公共课的教学。他一开始就关注专业建设和学科建设。第一件事就创办汉语言文学专业，有了中文专业就开始招生，几年的招生和毕业分配情况很好。他接着就着手第二件事申报中文学科硕士点，当时中文硕士点的竞争很激烈，东大中文学科白手起家一切从头做起，除了准备材料，还得寻求领导的支持。他觉得这些还不够，他又带领青年教师去南大、南师大、苏大和更远的高校访问知名学者，寻求对东大中文这一稚嫩学科的支持和帮助，去本地学校挤公交车，去外地学校坐长途车，住最便宜的小旅店。向外校学者介绍学校情况和办学理念，求得专家们的支持和帮助。一段时间下来终于让学术界知道东南大学这个工科帝国还有一株中文的小苗在倔强的生长着，愈挫愈勇、屡败屡战。每次抓住领导签字，领导总说是最后一次，经历过许多这样的“最后一次”后，终于在2002年拿到了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点。后来几年东大中文系发展很好，先后获得现当代文学硕士点，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硕士学位授予权、汉语国际教育专业硕士点。东大中文系的老师都说：“我们不应忘记步高老师筚路蓝缕的开创之功，更要汲取他身处困境，坚忍不拔的奋斗精神”。中文专业硕士点拿到了，他有更大的目标，申请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点，他知道东大申请博士点师资力量不够，他向全国多所重点高校邀请人才，虽然没有成功，但他走后留在家里的几箱申报博士点的材料告诉人们他为此付出的心血和艰辛。

从1996年以来，步高就开始上大学语文课，由于东大用的大学语文教材不太适应他们学校学生，老师们就要求步高带着其他老师重新编教材。他决心要编一套好教材，把传统文化的精华编纂到这套教材里面，需要了解中国文学史的简单架构，将知识系统化，改善学生的思维品格，方便自学。这套教材应介于课堂用书及自学用书之间，旨在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语文学习的秘秘决是“多读”、“多写”。以一杯水打发所有人的做法是不合理的，也是行不通的，此教材尝试给学生一条河，学生可以中流泛舟，也可以浅涉辄止，不论原有学生的水平如何都能有较大的收获。

他挚着地按他自己的思路选定选目、编写体例、联系相关作者。我帮他填写选目、写信封，在严谨的状态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组稿，很快作者稿件陆续寄来，他每收到一份稿件他自己先审核一下来稿的体例、格式是否符合要求，稿件到齐了就组织老专家、学者集体审稿，吃住在一起，大部分稿件内容集体讨论确定。

然后他就一篇一篇的审，排版过程中经过七次校对他才放心付印，《大学语文》教材终于出来了，该教材被确定为国家级普通高校“十五”、“十一五”、“十二五”规划教材，成为全国最有影响的《大学语文》教材之一。

 

步高对他想做的每件事都是极投入的，他对老师这份工作非常热爱。不论在扬中当中学语文老师，还是后来他调到东南大学当大学语文老师及退休后去清华当老师，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对教学工作特别特别地热爱，在这几十年里，他没有因为任何事请过假，也没休过病假。他觉得任何一堂他应上的课都是极其重要的课，不认真备课是对学生极不负责的态度。早晨4点多钟起床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就大年初一也不例外，一早起来就坐在桌前备课，写文章，每次上课都要增加新内容，而他都要提前半小时到教室，视频上课他要提前去调试好电脑，把准备好的五六个U盘分别插上电脑试放，生怕U盘有病毒影响上课。他每次课后都要同学生交流一个多小时，回到宿舍都十一点多，每天睡觉时间他就限定在五个小时左右，他的累我知道，再三要求他每天增加两个小时睡觉，怎么劝他也做不到。

    他在中学当老师时，许多学生家庭生活很困难，吃不饱饭是常事，有个学生父母实在养不起孩子，就不让孩子上学了，他一次次去学生家动员，让孩子继续上学，并同时做学校领导和同事的工作，从学校有限的经费中补贴一点给学生吃上一顿极简单的中饭。当时老师们工资都很低（当时他的月工资43元，除了每月给他母亲15元补贴家用外，我们小家4个人也很难维持生活），还有一个学生下午来学校上课迟到了，他让这同学站着责问他为什么迟到？学生说今天中午家里没粮煮中饭了，奶奶让他去河里捞螺蛳回来烧汤充饥。他听后流下了眼泪，深深的弯下身子，并说：“我错怪你了，对不起”。另外一位学生下雪天光着脚跑到学校来上课，当天他到小镇上给这个学生买了双鞋送给他，他对学生的爱大家都记住了。1996年5月，是他50岁生日，扬中他教过的几届学生每人都出份子，在扬中宾馆办了一二十桌酒席（中、晚各十多桌）为他祝寿。这些学生后来都成为他的朋友，暑假回到扬中常会有几个人一约就请他吃饭。大家在一起吃着、谈笑着，说闹着好开心。

他在东大19年也同样与学生结下深厚友谊，多次被全校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

退休后清华大学聘请他去清华上课，他可高兴了，因他一直都仰慕清华的老师，这次他真的要去清华当老师，非常激动，但又担心他的课清华学生不接受。于是他百倍的认真备课，上课前预想了在课堂上学生会提出的若干问题，他都做好了应答的准备。几节课上完，同学们没有为难他，倒使他对清华学生爱好文学、文学功底深厚、特别是对古诗词的浓厚兴趣感到无比震憾。他的课愈来愈受学生欢迎，选他的课学生愈来愈多，选不上他课的学生就想办法几个人帮一个人选课，就这样他课堂上还有坐在过道上，站在教室两边的。有外校的学生，外单位爱好文学的学者，课堂人数有200多到300人不等。下课后总有很多学生围住提问各种问题，也有提多种建议的。所以每天回到宿舍都是11点多钟。时间长了同学们都喜欢他，关心他，下课后有学生陪他走到宿舍，看他上楼了才离开。

每逢过节，只要不回南京他都会约学生来他宿舍一起过节，他事先准备很多吃的、喝的，大家来了在一起尽兴交流，说、唱、吹、拉都有，吃饭时有吃饺子、粽子、馄饨、包子等。后来也成了个惯例，每年都聚会。我去北京帮他收拾房间，那个景象真不知如何下手，到处是吃剩下的瓜子、花生、水果、饮料……，还有扯乱的被子、沙发垫子。要忙两天才能收拾好。

2013年暑假女儿她们一家事先计划好去哪些地方旅游，再三邀请我们俩去美国，他也想去看看，我们首先参观华盛顿，接着我们就参观美国的航空航天博物馆，又参观其他博物馆如美国的国家历史博物馆，美国的美术博物馆，后来又参观了国会山庄，林肯纪念馆等。 那几天的旅游很开心，步高也是从未有过的放松。白宫前的广场有树林，树林里的小松鼠在树上树下跳得可欢了，这或许是他成年后最放得开的玩。离开华盛顿就去查尔斯登参观约克镇号航空母舰，登上航空母舰特感新奇，他认认真真参观每一个舷舱。二十多天的旅游回到女儿家，他就突然说他把清华开学日期记错了，让女婿立即替他改签回国机票，女婿没办法只得改签。提前一个星期回到清华，其实开学日期没错，就是他要急着回来准备上课。

2014年我将经营了几年的印刷厂转让掉，把另一套住房也装修好，目的是为了不再过两地分居的日子，让他回南京后轻松的过正常退休人的生活。2015年我竭力动员他去清华素质中心同领导谈，从下学期开绐不来清华上课，他在我的坚持下去跟领导谈了，但没谈成，他也不坚持，就这样又继续留在清华没回南京。

2016年我和他第二次去美国，因大外孙女要考大学，美国有些大学特别是名校欢迎考生在填报志愿前去参观学校，学校有专人在学校礼堂介绍该校的历史、学校特色、专业设置等。他对这些比较感兴趣，也就欣然同意去美国。我们参观了美国六所名校：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耶鲁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歌伦比亚大学。这些学校各有特色，规模都很大，各学校专业的设置也各有特长，学校所在的城市我们也连带参观了。步高问我喜欢哪个城市，哪个学校？我说：“我喜欢普林斯顿和普林斯顿大学，这个城市太优美了。他说：“我也是喜欢普林斯顿大学，我还喜欢哈佛大学，说实在话我还是更喜欢清华”。我们都觉得纽约城市太拥堵，楼房高到看不见顶。他这次去美国的目的达到了。回到女儿家他就赶他带去的任务——《诗词格律与创作》这本书的写作，每天5点起床后就坐在电脑前，晚上11点多才洗漱睡觉。每次叫他吃饭，吃完就继续写。我们晚饭后去散步再三邀他一起散步，他总说要赶时间争取开学前完稿，否则书稿完不成回到学校就没时间写了。没办法不能勉强他，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在拼命赶写书稿，最后一部分内容还是没能赶出来。回来后的事可真多，清华开学了，多个学校的邀请讲座的请柬都来了，在南开大学招开第十六届“大学语文研究会”他也都参加了。这样一下子累倒下了！他太累了，但清华的学生、六尺的讲台，永远是他最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