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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剑:漫画 小舅

作者:杨志翔 文章来源:本站 点击次数:1211 次   更新时间:2022/8/4 文章录入:珍珠鸟


五岁那年,我已开始捏着笔胡乱地涂鸦。我的外公为了鼓励我画画,在他的寓所,给我办起了画展。凡我所画之物(或为动物,或为娃娃打架,或为四不象,或只是几个圆圈),都被悬挂在家里的墙上。他又用遒劲的书法在红色的条幅上写了大大几个字“五龄童画展”。更令人难忘的是,他老人家还用一个小笔记本做了来宾留言簿,凡我家亲人,参观了我那涂鸦的,都在上面写了感想和勉励的话,我学美术的小舅自然也在上面留了墨迹。从那一刻起,我的小舅就开始影响我的人生,我也开始了20多年的涂鸦之路。今天,小舅去世已有三年,我也留美两年多了,这几日来,他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心中萦绕。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道起。此处,只想在时光隧道里拾些记忆的碎片,来感怀他,思念他。

2002年十月一日晚,为了庆祝汉口江滩第一期工程正式竣工,武汉群众艺术馆组织了许多艺术家在江滩开展献艺活动,我的小舅作为有点小名的美术活动家也被邀请参加。当时,我正在家中用饭,电话铃响了,小舅叫我速去江滩,还叮嘱我带上画具。我拿着听筒尚未领会他的意思,突然想到在两个月前,他曾和我说过,群众艺术馆邀请他在某日参加汉口江滩竣工的庆祝活动,到时他会打电话叫我去。我猛然醒悟,便胡乱吃了饭,收拾了画板,油画棒,带了纸笔,火速地赶往他说的地方。老远处,就看见游人如织,灯火通明。走得近来,看见画家们有挥毫泼墨的,有笔走龙蛇的,有描丹青的,有画素描的,每张画或5元,或10元,或20元,价格不等。小舅看见我来,笑着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他要我来画卡通,可我从没有在这种场合给人画过漫画象,心中不由有些紧张。可是现场喧闹的场面早让我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小舅机灵地看看了四周,便拉着一个约5岁的小男孩,问他喜欢画画吗,小孩子笑嘻嘻的点头,小舅就指着我说,叫这个叔叔帮你画张漫画像,不要钱的。小孩子犹豫地答应着,小舅看着我,我在他如炬目光的鼓励下,便铺开白纸,用粗粗的黑马克笔画起眼前这个娃娃。我一时忘记了喧嚣,用上课画娃娃打架的童子功迅速完成了那小孩子的漫画肖像,小孩子看了哈哈大笑,他的家长也哈哈大笑。笑声感染了旁边的小孩们,他们便三三两两地围了过来,扯着我画。我又免费地画了几个,身边的小孩开始越围越多,小舅在一边看了也咧开大嘴高兴地大笑。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我身边人头窜动,越来越热闹。我画的多了,身边便不断有人说:“嘿,画的还真象。”“狗日的,画得满过瘾列。”“喂,给老子也画一个吧。”于是乎,有成年人也开始请我画。在小舅的建议下,我开始尝试着收钱,或三元,或五元,有时候画的爽快了也忘记了收钱。两三个小时后,众人在欢笑声中曲终人散。那边画素描的邓大叔对我小舅说:“建滨,你外甥是个怪才。”群艺馆的工作人员也说:“你外甥来了,把那些教授们,画家们的生意都抢了。”小舅又用大手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我要离开时,艺术馆的领导要我第二天一定再来。

此后,我便在江滩耗了一个“十一”长假。小舅后来见了我说,你如果不去多可惜,艺术这种东西,不能光听人描述,要现场体会。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坚持去街边给人画漫画肖像。我铺开画板,观察每个人的表情,神态,猜测他们的心情,我知道我所画的每个人都是real life里的活素材。现在回想起来,这段江边漫画,应该是我最宝贵的生活体验。农历新年的时候,武汉电视台的记者居然在我画漫画时去采访我。我一高兴,居然忘记了记者给我编的几句话,在镜头前夸夸其谈起来,高谈漫画对人的陶冶和对世情的描摹作用。第二天,小舅在电话里说:“你小子讲得好,很上镜,非常自信和从容。”打那以后,我又在漫画梦里深陷了许多,梦想着能画出一本书,我不停地画,在半年里,画了厚厚的1000多幅稿子,小舅理解我的梦想,也常常给我些指点。后来,他送我了一本练习素描的书,上面题了“技能为思想服务”几个字,我知道,那是小舅鼓励我在提高画技的同时提高自己的思想文化修养。

2004年春节,全家人与往年一样来到外公家(其时外公已经去世)。除夕吃年饭前照样有一个团聚会,会上每个人都要对过去的一年进行总结(老外公开启的家风,他老人家去世后,我们仍然延续)。我借着两杯酒落肚,就豪气冲天地讲了一通。小舅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听,不住地点头。我的目光不时落在他的头顶上,发现他比前两年又添了许多白发,我讲完后,全家人都喝彩,小舅一双大手也啪啪地鼓着,称许地看着我。开饭后,我向他敬酒,突然不晓得该说什么,看着他有些花白的头发,不由笑着说;“小舅,你看上去好悲壮。”小舅哈哈地笑着说:“狗日的,是悲壮,须发渐白了。”第二天,吃完晚饭后,我在厨房帮着料理,小舅吐着烟圈走了进来,他对我说;“讲话有时候,需归纳,还要多些幽默。”小舅自己就是一个幽默大师。那几日,他感到身体极其疲乏,但仍强打精神陪大家过年。记不得是初几,吃晚饭前,他实在疲劳,就躲在车子里休息。过了一个小时,我去喊醒他,他叫我陪他散散步。假日武汉绘学院的校园极其安静,仿佛能听见叶子落地的声音。我和小舅在图书馆旁边走着,我们都是高个子,我们的脚落地都很重,哒哒的脚步声震得图书馆的墙壁回声阵阵。而我和他一时却无言。他蓝呢子大衣在夜色中将他衬托得格外深沉,我在他身边仿佛能感觉他体内的热情和温暖。过了约五分钟,他缓缓地问我:“工作的事情有着落吗?”“也许”我回答他的时候,其实想着两年前,小舅还因为我从《足球之夜》辞职而恼火(当时工资只800元),记得当时他在饭桌上说:“我就是听不得你这样说,800元钱是不多,可是你现在只是个小青年,去工作,你得了经验,认识了社会,磨砺了能力,这是多大的财富,那里是800元钱能比的。”我品味着这番话,彼此再没有说什么,我的双脚随着小舅疲乏的步伐向外婆家走去。谁知,这竟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散步!

几天后,小舅病了,其实是他肾上的肿瘤发作了。做手术前的某夜,小舅要我去医院陪他一个晚上,只穿毛衣毛裤的他,看上去极为消瘦,完全不似原来的高大魁梧。夜晚,小舅安静地躺在床上,我在另张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他说:“你来陪我,我很高兴。”后来他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而他那里知道,他身边的外甥,却为这句话,失眠了通宵。再后来,正月15,小舅上了手术台,手术进行了9个小时,全家人都赶到医院里去等消息。我则在家里赶我的即将出版的处女作《漫画中华典故》。我画完“管鲍之交”后,便打电话给家人,电话那头的消息坏到了极点:恶性肿瘤,严重扩散。我放下电话,继续赶画稿,可那时,泪珠已和笔墨齐下。

20045月的时候,我薄薄的处女作《漫画中华典故》在湖北美术出版社出版。出版前,出版社要我写篇序,我慎重地在致谢部分写上了小舅和外公的名字。那时候,小舅的病情已很危重,他看了我的书,高兴地连连说好。此后,他坚强地和病魔搏斗,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会大吼大叫,乱丢东西;高兴起来,也会打起精神,谈他的思想和理念。朋友、学生一拨接一拨地去看她,有的人去了好几次。次年9月,正疾驰在人生快车道上事业篜篜日上的小舅撒手人寰,50

 

小舅葬在了武汉石门峰,他墓的上面是我外公的陵,他墓地的下面,是我的二舅长眠之处。他出殡那日,来给他送行的人比我想象中的多很多,斯日漫洒滂沱之泪的景象让我终身难忘。当日下午,小舅的追思会在华中师范大学艺术学院举行。北京教育部课题组的组长来了,省教育厅艺术处的领导来了,湖北美院的院长来了,教育界、美术界、出版界的众多同事来了、朋友来了、昔日的学生来了。大家扼腕叹息、痛心疾首,含泪深情回忆的言辞,至今萦绕心头。有的说杨老师是从未遇到过的好老师;有的说杨老师的去世是全省美术教育的重大损失;有的说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杨老师的书都是他自己写的,他是个有社会责任心的知识分子;有的说他是个既有热情、又有能力更有思想的美术教育家,也有的说他在几千人前讲课时那慷慨纵横的神情依然历历在目;还有的说,他在北京制作电视教育节目时,连摄像的人都听得最后忘记了关镜头……。追思会让我和家人更深刻地了解了小舅。妈妈把追思会上每个人的发言整理成文,发表在省教育厅的《楚天艺术教育》的杂志上。杂志的封面上印着小舅目光深邃的照片,写着“沉痛悼念美术教育家杨建滨教授”的字样。“生命不计长短,只要活得精彩,虽短犹长。”追思会横幅上的话精确地概括了小舅斯人。 

小舅去世后,他在湖北大学教授的课程,很长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代课老师。湖大美院的院长在电话里对我妈妈说:杨建滨一走,湖北省真是找不到代这门课的人了。郭君,是小舅的学生,也是武汉某大学的艺术教师,云游法兰西数年。他去年回国省亲的时候,在饭桌上斟满一杯酒,然后以己之杯碰之,满怀思念地说:“杨老师,我还是喜欢听你的课啊…… 

小舅去世后,华中师范大学拆掉了旧校门。新大门虽然高大巍峨,却由于过分的商业气让人觉得俗气。昔日朴素简陋的旧校门虽然已从地理上消失,却由于留有小舅的足迹总是那么牵动人心。文革风波里,武汉测绘学院被解散,外公调入对面的华师,全家便搬迁到华师去居住,那时的小舅一定常背着画板从旧大门里进进出出。后来小舅也来到华师工作,常常在老校门那里站着等我们大家或送我们出来。有一次,我去他家玩,很远处,就看见小舅骑着一辆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小自行车在校门外等我,他看见我,便用力地挥着大手,热情地喊着:“哥们!”那一日,桂子山上该有多少欢声笑语!

小舅去世三年,酷似百货商场大牌楼的华师的新校门也矗立了快三年,我来到大洋彼岸的美国求学也快三年。每次回汉探亲路过那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华师大门的那一侧,虽然明知道再也找不到小舅的身影。小舅走了,我的生活还在继续,我的涂鸦岁月更是延续到太平洋的彼岸。几年前,我常会为能不能当成一个漫画家而忧虑,现在我渐渐感悟到,其实艺术是我们人生修养的一部分,艺术的价值是为了让我们能充实地生活,更使我们有健全的人格,其意义正如小舅处女作的题目——《给你一双审美的眼睛》。幸运的是,我发现我算具备了一双审美的眼睛,这是小舅给我的眼睛。

小舅走了,然而音容笑貌没走,精神理念没走。小舅在我心中永生。

 

 

 

留美学子  杨志翔

2008年写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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