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崇武：龙舟赛点

        龙舟赛点，风情有殊。这差别如鼓点有高低，圆梦水上诗，衔接两世纪。

       衔接两世纪的龙舟竞渡，上溯在人生之河，于一九五六年。父亲背着两岁的我，过闵家桥去看龙舟赛。当晨雾还未散尽时，擂鼓的声音先从水面上传来。父亲说这是为了纪念一个人。

        我问他是为了纪念一个什么人？

         父亲顺口脱出，你长大了，从书中去找答案。父亲利索地指着那桥面说，这桥前身的是座功德桥，由闵家老板在民国三十六年修建的。五六年端午节，桥上看龙舟人过多，压垮了桥面，那郑元汉的父亲不幸落水受挤压而遇难。

       过了八年，我已十岁，父亲、堂哥带着我去看龙舟。我第二次听着那声音沉沉的，像从很深的水底浮起来，又像从很远的时间那头传过来。由于人多，我们站在堤岸上，堂哥把我顶在他的肩上。听着堂哥的话：

       “金舫，你听这鼓声里，睡着一个人。睡着的那个人，在汨罗江里已经睡了两千多年。那年的五月初五，楚国的天空塌了一角，诗人把最后的诗句写进江水，纵身一跃，就成了一个民族年年此时必须醒来的痛。《问天》《九章》？离骚几叹？沧浪水浊浊清清，淹没了一个朝代的背影，却浮起了一艘艘不肯沉没的龙舟。我告诉你这个人就是爱国主义诗人屈原。你要学习他爱国，学习他写好诗歌。”

        我问堂哥你怎么知道这故事的？堂哥应声而答，这是从书中所得。此刻我回忆而有悟：应证了我父亲的话，从书中找到答案。

        随着年岁在变，而我的龙舟记忆，源于浴江河。

        那时的浴江河还是野性的。河水浑黄湍急，两岸挤满了赤膊的汉子，皮肤在五月阳光下泛着桐油般的光泽。龙舟不是竞渡，是拼命——宗族的颜面系在舟头，系在每一把划破水面的桨上。赢了，爆竹震天，杀猪宰羊；输了，拳头说话，有时真会打起来。那天，舒郑余左四大家族“对弈”，因“悔棋子”想夺标，挥桡板打得对方头破血流。见此状，我缩在父亲身后，看那些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汗水和血丝，觉得龙舟是件很凶的事情，于是不太喜欢龙舟啦。

        后来赛点移植秦阳河，水势平缓些，风气也变了。秦阳河人两岸人自称“龙舟客”，说话总带着三分古意。他们的龙舟头雕刻得格外精细，龙眼点睛要选吉时，下水前要唱着沔阳花鼓腔般的古老调子。秦阳河的比赛没有争吵，输了的人家，晚上会请赢了的人家吃酒。

       “这是秦府院老祖宗的风范。”秦阳河边的老人抿着酒说，“讲究的是个和谐。”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大户人家是讲礼数的！于是淡化了上次用桡板伤人的情景。

        时速境迁，而屯岭村前面屯河的龙舟赛，才让我真正看见了龙舟的另一种可能和新潮裹挟着诗意。

         那是开放的十年庆，剅河在屯河第一次办“友谊杯”。参赛主办方是剅河镇政府，参赛队不只是各村各寨，还有县里的单位、工厂的队伍。开幕式上，镇长用带着浓厚乡音的普通话说：   

        “咱们赛的是团结，争的是友谊！”

       河水清粼粼的，映着岸上红艳艳的标语。那年的冠军被一支由教师、邮递员、小贩组成的杂牌军夺得，他们抱在一起哭哭笑笑的场景，成了屯河人说了好几年的佳话。

       如今的剅河小镇，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洛江河整治了，沿岸修起了青石步道；秦阳河的古调被录成了非遗纪录片；而屯河的“友谊杯”发酵酿出美醇。这美

醇的背后，是有关喝屯河水长大的小米董事长雷军与龙舟有关的故事。

       沿屯河向东南而下至电排河，回望那屯河南边的雷军为回报家乡仙桃人民，兴办了沔阳小镇，其中开办了龙舟公园，如今已升格为国际邀请赛点。

       每年端午，不同肤色的划手们聚集在这里，龙舟头从简单的彩绘变成了精雕细琢的艺术品，鼓点里除了传统的急切，也多了些欢快的节奏。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没变。

       去年端午，我带儿子回仙桃老家看龙舟赛。国际性的比赛正激烈，一艘艘龙舟如箭离弦。忽然，在观赛人群的边缘，我看见几位秦阳河边来的老“龙舟客”，他们没看河中的国际赛事，而是在岸边僻静处，放了一艘半旧的木制小龙舟。舟里没有划手，只摆着一把糯米、几片艾叶。最老的那位，颤巍巍地点了三炷香，对着河水深深一拜。

      水风把他的白发吹乱了，也把祷词吹得断断续续：“屈子大夫……今日又赛龙舟了……”

       那一刻，国际赛场的欢呼声、解说声、音乐声忽然远去。我听见了两千多年前的水声，听见了一个诗人投江时沉重的叹息，也让我再次回忆父亲在雾蒙蒙的早晨对我说的话：

      “这鼓声里，睡着一个人。”

      不，我想。这鼓声里，醒着一群人。

      醒在每一把划破时间的桨里，醒在从械斗到和谐、从封闭到开放的水路上，醒在一个小镇把自家节日过成世界赛事的气度里，醒在那鼓声从汨罗江一路响来，穿过楚国的风雨，穿过宗族的恩怨，穿过改革开放的春潮，在这个水乡小镇的河面上，敲出了新的节奏。

       最感人的开明开放，尚德尚进——这八个字镌刻在政府大楼上，也荡漾在每一艘龙舟劈开的浪花里。

       迄今为止，沔阳小镇龙舟公园举办了五次国际龙舟赛事。这一次，雷军又着中国红装，站在家乡赵塆村的龙舟上击鼓，点亮第五届园际龙舟赛事的序幕。

      孙子拉拉我的衣角问：“爷爷，哪一队会赢？”

       我指着河面，那里，一艘绘着凤凰图腾的龙舟正奋力向前，船头破开的波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把两千年的月光也搅碎了，融进这端午的江水。

      “你看，”我说，“他们都在为了赢。”

       龙舟随桡飞，我的情放飞：赢过时间，赢过狭隘，赢过那条名叫“遗忘”的河。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那雷军身着中国红，红得以火，红得分外耀眼。击鼓于家乡赵塆龙舟，表演赛水乡的龙舟正载着一个诗人的魂魄，一个民族的记忆，和一个小镇面向世界的微笑，在农历五月的河面上，破浪前行。

       那鼓声是水调和的，所以永远不会停歇——只要河水还在流淌，只要还有人记得，为什么出发，赛点变更后，在龙舟公园定居，欣赏莲叶清欢，欣赏候鸟朗诵《静静的排湖》。

      我想： 从洛江河过闵家桥到秦阳河，从雷军家背后的屯河划龙舟至排湖龙舟公园竞技，赛点在变更，风情在刷新。没有舒郑余左四大家族的“对弈”，犹存雷军击鼓发令国际龙舟赛。

        赛余，回响堂哥的话，退休后，纪念爱国主义诗人屈原，虽未能划桡，但敲击键盘，敲出有关龙舟赛事，敲出怀念那睡在水中的人，敲出做一个“为龙舟而醒之人”，敲出为霞尚满天的幸福感。

        乙巳十二月九日

                 于深圳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