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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鸟:“志”同道难合

作者:珍珠鸟 文章来源:本站 点击次数:2149 次   更新时间:2017-12-20 文章录入:珍珠鸟


别有一番师生情谊

我们这一代大学生,成分很奇葩,大多都是从实践岗位上来,叫工农兵学员;政治素质普遍很高,党员占比很大;文化程度普遍较低,不是学历不足月,就是知识营养不良。我们的课程设置也很奇葩,政治学习雷打不动,大批判活动天天举行,专业课程反倒成了敲边鼓的环节;教学过程中学术权威靠边站,向农民伯伯和工人阶级学习,不是请进来,就是走出去,叫“开门办学”。这完全不能满足我们的求知欲,我对此深感困惑。

好在那位她的出现,帮助我补充了这块学习上的短板,我们经常往刘老师那里跑,向老师讨教一些专业性问题,实际上是开了小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比其他同学多了几分幸运。

她的芳名叫颜志芳。我们每次到刘老师那里去,都是她顺路先来约我,大家很谈得来。有一次,我们一起到了刘老师的家,并肩站在刘老师面前,刘老师一看兴奋了,情不自禁地说:还是周志南高一头。这话有弦外之音,瞬间被我俩同时破译:你们两个真乃天造地设之缘!刘老师的话逗得我们相视一笑,她的这一笑几乎毫无掩饰,很清纯很甘甜,令我终生难忘。

刘老师解释说,由于三年自然灾害,你们这一代人长身体的时候缺衣少食,很多同学都很矮小,想不到周志南人很“精干”,但并不“短小”。他的言谈分明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女孩子如果个儿高挑,男孩子矮了就不般配!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事实很清楚,让他这个顾虑冰消云散了。

颜志芳同学曾经告诉过我,她的家庭背景不太好,属于小资产经营,文革初期被红卫兵抄了家,私房被充公,他们被安排到一间窄小的公房居住。那时她才十来岁,受了一场惊吓,留下了严重的心理创伤,至今胆小怕事。她身高一米六四,这在女孩子中算高的了,别看她生性孱弱,还是游泳健儿,曾多次参与了横渡长江的活动。这次推荐选拔上大学,本来是把她作为体院苗子推荐的,经体院老师考察,结论是不合格。体院在沔阳招生的宋老师看到颜志芳同学柔弱可爱的样子,心生恻隐,于是把她推荐给了一同来招生的华师中文系刘老师。我俩基本上是刘老师点招的,当然别有一番师生情谊。

“志”同道合

学校有规定,十点钟熄灯,我们必须十点以前从刘老师家里出来。出来后我们先得穿过一条林荫小道。这一晚我们走得很靠近,很沉闷,都觉得有话可说,但都没有敢说。最终还是她打破了沉默:

“晚上好安静,可以听到虫叫。”

“你知道虫为什么晚上会发声吗?”

“高兴呗!”

“不完全对,那是他们在谈情说爱。”

“虫子也兴谈恋爱?在这里对山歌啦!”

“科学地讲叫求偶,生命无限延续的本能。”

“哦,你周志南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啊。”

“周志南其实不懂,读中学的时候听生物老师讲的。”

“颜志芳现在也懂了,”哽了一下,她略有所思地还带有点兴奋地继续说:“我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志’字啊。”

“巧合,‘志’同则道合,有‘志’者事竟成!”说完,我们都惬意地笑了笑。

走出林荫道,前面就是男生宿舍,意味着我就要到了。女生宿舍还得拐个弯下一道坡,我觉得女孩子只身走夜路不安全,示意送送她,她连忙做了个拒绝的手势:“不用了,被人看到不好。”

我理解,因为有人曾告诉过我,一进校领导就跟女同学一个一个地打了预防针: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我心里明白,她这个“被人看到不好”的话话里已经有话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那么一丁点儿心照不宣的默契。

像都给人家画了

不久,还是闹出些风言风语,我们的政治辅导员老师真的找我谈话了。他说:“有同学反映你在追求女同学。我们希望你不要违反学校规定,安心学习,这个问题毕业以后再谈不迟。”老师到底是做思想工作的人,说话很讲究方式方法和心理策略,这种告诫很得体,不过分,无抵触,完全可以接受

回想起来,我和颜志芳同学的接触,事出有因,并没有说过半句过头话。她要求我寒假不回家,就在桥城过春节,我没有采纳;她邀请一帮同学到她家里去“扫残”(没有吃完的春节供应食品),受邀的同学都去了,唯独我没有去;她急了,称病托同学带口信要我去看她,我为了避嫌,找了个仙桃老乡一起去看望了她。在我俩的接触中,要说有点出格的话,应该是那副画像了。我是团支部宣传委员,团总支宣传干事,写写画画是我的特长,学生活动室几乎成了我的一统天下。有一天,颜志芳来到学生活动室,拿着一本小说对我说,图书馆开放了一些过去的禁书,很值得一读,你应该去借几本看看。这本书(《三家巷》)我刚看完,觉得写得太好了,给,给你看,限你三天看完,看完后给我去还书。三天后,我学着周炳画区桃给颜志芳画了一张像,夹在书里还给了她。仅仅是一纸铅笔素描,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写什么呀?

想起这些事情,我向政治辅导员坦白:我是很喜欢她,但我已经很谨慎了。狄老师反驳说:像都给人家画了,你谨慎什么呀?他的语气很严厉。这种口头警告使我近乎崩溃,一想到同学们都会另眼相看,我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工农兵学员的学制缩短了,对我来说,仍然十分的漫长难熬。

是谁向工宣队告了密?

……我带着这种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盼到了毕业分配的来临。

有一天,室友包玱突然找到我,急匆匆地对我说:“工宣队(当时工人阶级进驻学校、管理学校的政治举措)陈师傅找我谈话了,认定你周志南说了攻击文艺革命旗手的反动言论,要我予以证实。我否认了,我不能害了你!工宣队可能马上会找你谈话,你可坚决不能承认。这是现行反革命言论,要蹲号子的,我也要背个包庇的黑锅。”

老实说,我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只有包玱在旁,他是唯一见证人。那时候的高校每逢周六要放一场露天电影。有一次包玱约我一同去,我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写点什么,于是找个理由拒绝了他:“文艺界现在是婆婆专政,不就八个样板戏吗,看烂了,不想看了!”包玱只是把这句话告诉给了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朋友认为,周志南政治上不可靠,会毁了颜志芳一生。他在朋友圈里透露过没有,我们不得而知。是谁向工宣队告了密?是处于对颜志芳的关爱和同情吗?告密的后果将会是怎样的,工农兵学员的特点就是深谙世故,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大家不会不懂吧。想到后果,犹如晴天霹雳,我不寒而栗。

工宣队找我谈话了,不仅是为了自保,而且要保护爱护我的人,我当然要矢口否认。我应工宣队陈师傅的传唤进去的时候,颜志芳同学刚好从他那里出来,我们擦肩而过,但没有打招呼,表情都很痛苦。我当时这样想,她既然是来接受调查的,或许不是告密者。

政治上讲站队,讲划清界限,也许正中人下怀,我与颜志芳之间就这样被人为地垒上了一堵隔离墙,所谓“天造地设”“志同道合”的缘分也只好在这种氛围中生硬地解体了。我心里明白,造成这一事实的根本原因其实不是政治问题,政治话题只不过是一种情感强拆的手段,告密者似乎别有用心,企图借力打力。

作文门变故

记得有一次到花山开门办学回来,辅导我们的谈老师表扬了我,说我的那篇开门办学习作写得好。一个好学的女同学便拿着她的习作文稿跑到我的宿舍里,要求我帮她做做修改。在学习问题上,同学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再平常不过了,事先并没有约定,但是她已经来了,我总得接待。我们的房门本来是开着的,有一个长着小眼睛、留着小平头、叼着高干烟、胡子八茬的男同学溜了进来,神经兮兮地看了看,离开的时候故意把门扣上了。我当时只顾讨论作文了,对关门这一小动作并没有多在意。过了一会儿,颜志芳同学推门进来了,她看了看我们,一言不发,从口袋里掏出一摞她积攒下来的剩余饭票轻轻地塞进我的抽屉,转身走人了,走的时候气色很不正常,像变了一个人似地。我觉得不对劲,但来不及解释,也不便当着这位女同学的面做那些个敏感性很强的特殊解释。

后来还有传言说我在爱情问题上的审美观和林彪有一致性。当时的延安抗大来了许多进步青年,在女青年中不乏“高白美”,校长林彪一个都看不中,偏偏喜欢上了那个聪明伶俐、身材娇小、生性乖巧的叶群同志。小平头是官二代,林叶恋情只有他们才有渠道了解得如此透彻。这分明是在拿那个要求我帮她修改作文的同学在说事,因为那个同学身材娇小、生性乖僻。颜志芳看到修改作文那一幕后,确实很生气,听到这样的传言后当然妒火中烧。有一次碰到我,还斗气地说:“我也不过一米六四,因为身高不够才没被体院录取。”听到这话我深感莫名其妙。不过生气是因为她很在乎我,说明我们有感情基础,不会因为这点状态就会被离间。对于这一点我不仅有确信而且有坚信。小平头认为我这个乡巴佬不配,可是我确信我这个癞蛤蟆就是能吃到天鹅肉!但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在感情问题上最好不要留下缝隙,有缝隙就容易被人塞进楔片,在当时,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却被我这个简单的头脑给忽略了,没有去做堵漏防水的处理。万里长堤毁于蚁穴,我俩的人生悲剧由此肇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包玱是听闻“文艺界是婆婆专政”的唯一见证人,他也只是传递给了他当时认为是最铁杆的另一个人——霍辛,向工宣队告密显然是这个霍辛干的。霍辛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用心险恶,尽出损招。工宣队约谈包玱后,包玱当面骂了霍辛。在那个政治上人人自危的年代,颜志芳同学生性孱弱,胆小怕事,这招政治攻势倒是凌厉无比,在她那里能收立竿见影之效。

“攻击文艺旗手”作为一个政治问题,很严肃,应该有个组织结论。由于我后期在“批林批孔”“评水浒”的活动中表现突出,系列漫画被湖北省文化馆影印刊发,《投降派宋江》一书在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受到系领导的器重与怜爱。系总支经过研究,决定“不予处分”。然而,这个“不予处分”的处理意见被装进了我的个人档案,仍然给人以“疑罪从有”的暗示,正是这一团阴影,严重地影响到我的毕业分配,也严重地扭曲了我的人生道路

长痛不如短痛

1975年12月,我们提前毕业,学校开始了派遣工作。派遣的指导思想是“哪里来哪里去”,我和同学们一道,踏上了西去荆州的客轮。几声催人泪下的沉闷长笛过后,轮机发威了,同学们都来到了船舷边,含着热泪向岸上的老师和同学们挥手告别。这天天气阴晦,冷风嗖嗖,我觉得心都凉透了。远处的江面上灰蒙蒙的一片,岸边的景物缓慢地向后移动起来,风浪拍打着船舷,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绝妙意境。面对灰蒙蒙的江岸,看着那些有说有笑欣赏江景的同学们,我一点心情也没有。

为了让自己安静安静,我只好回到卧舱,谁知迎面碰到了在那里候着的颜志芳,她望着我笑了笑,笑里带着点矜持。意思是:终于把你给拽回来啦!她的意思我能读出来,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不会留城,她是在嫉妒那个娇小伶俐的叶群式同学,但我始终读不懂,你干嘛要把我拽回来呢?你是否知道,这样做不仅牺牲了我的个人前途,而且还差点搭上了我的身家性命……,一个不善于保护伴侣的人能够一路相伴吗?我来不及多想,只是觉得我“没有背景,是一个政治上靠不住的人”,在这个政治挂帅的年代,我就没有能力保护你,帮助你提升生活质量,我们“拽”在一起有何幸福可言啊,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今后开家庭斗争会,把我批倒批臭,倒不如就此别过!我违心地、不由自主地瞪了她一眼,弄得她非常没趣。她委屈地哭了,哭着回到了女生卧舱。

同学中有个大慈大悲的佟大姐跑过来关切地告诉我:颜志芳哭得很厉害,除了你,我们都劝不好!

我把心一横,没有去理会。

当时荆门正在组建新的地级市,人才奇缺,荆州地区教育局分配办了解到我俩的情况后,就决定让颜志芳充实荆门市了。我和颜志芳同学就此“孔雀东南”,天各一方了。

我毕竟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因为我的任性,颜志芳去的是一个举目无亲的新环境。我开始责备自己。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时光不会倒流了!她漂亮,她聪明,她温顺,她清纯,她气质优雅,招人喜爱,她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会有一个和谐美满的家庭,幸运之星不跟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还会跟随谁呀?会的,她会的,我只希望她活得比我安全,比我自在,比我幸福,比我精彩,至少不受政治歧视,活得有尊严,活得很平安。……不去想她,不去想她,我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去想她!我不停地这样警示自己,努力地想把她彻底忘掉。能忘掉她吗?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忘不了她!这么多年来,一些往事总在我心目中萦回,白天挥之不去,夜里乘梦袭来。

肯定是有根筋生歪了

档案中那个“不予处分”的决定只是因为表现出色而不予追究,并没有推翻那个无根无据的所谓“事实”,使我在毕业分配过程中层层受阻,最终被派遣到沔阳县一个最偏远的乡村中学任教。我为人低调,功底不错,教学勤勉。恢复高考后,尖子生都被所谓的重点中学掳走了,我所带的班高考升学率和他们相比往往也不相上下。后来有学生出任H B日报社领导,他说:周老师到络绎中学任教,对他自己来说似乎是一种落魄,对就读络绎中学的我们来说,则是上苍的特别眷顾了。

自从我父亲在“四清”运动中无辜挨整后,深深地触痛了我,我产生了逆反心理,恪守家训“近君子而远小人”,立下宏愿 “一不入党、二不做官、老实做事、低调做人”。我分到基层学校后,学校领导还是器重我的,党支部书记多次地要求我去参加什么要求进步的青年学习班,常常撵着我的屁股转,逼我写什么申请书,甚至拿着别人写好了的入党申请书让我抄抄也算数,都被我一一婉拒了。我不会写这样的申请书,我没有这种通过写一纸申请书就可以通过投机效应谋取功名的本事与神通。我知道,我档案袋里还有一个“攻击文艺旗手”的不予处分决定。学校党支部书记把我列为他的培养对象,是因为他没有查看个人档案的资质。一旦要入党党组织就必然要查档,那个所谓的政治污点就会被再次放大,我是沾上狗屎了,狗屎不臭挑起来臭,后果其实更严重。……我只能心甘情愿地入了个另册老老实实地做了个二等公民!我心里明白,人是不平等的,在这个马屁精得势的环境里,我肯定是有根筋生歪了。我服,无争!

粉碎“四人帮”以后,直到1981年“清档”“推翻一切污蔑不实之词”时那份材料才从我的档案中被抽捡出来。1982年我在学生的帮助下调入桥城工作时人事部门也调了档,由于没有了那份材料作祟,我的进城之计才能一路绿灯。

耿耿于怀两万字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一个同学打来的电话,她说今天有个女同学过生日,办了个生日宴会,把住在桃李湖周围的同学们都请过去了。过生日本来是件高兴的事,同学们逗趣地要她如实地交代恋爱经过,这个女同学却放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我只不过充当了一个慰安妇的角色,霍辛一辈子都在想那个颜志芳!有个成语叫“贼眉鼠眼”,“贼眉鼠眼”是个什么情态,见到这个霍辛你就用不着去查看词典了。“贼眉鼠眼”显然想入非非,有那种可能吗?至少我是不信的。但这个人一直很自信,自信的根据就因为他是官二代!他认为不管你分到那个旮旯里,他都有能力把你从底下捞回桥城来,他自信他有能力帮你改变命运。不错,颜志芳是桥城知识青年,但颜志芳曾经对我说过“桥城有什么好”这样的话,表达了不屑的态度,我相信这话是她的肺腑之言!

谌智馨同学是颜志芳的好友,后来也调入荆门市工作。

1996年高考后,因为靠近颜志芳的缘故,谌智馨同学受到高考语文阅卷组相关同学的特邀来桥城参加高考阅卷。在汉的同学们按惯例要陪来汉阅卷的同学们小聚一下。散场的时候,谌智馨特别叮嘱我第二天九点以前要到傅家坡车站去送送她,她有话要单独和我说。我准时去了,她直接从我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拨通之后她没说一句话,就把手机递给了我。

我心里明白,对着手机,我首先发话:“喂,你好,我是周志南。”

对方连“你好”两个字都没有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连忙安慰她:“别哭别哭,有什么话你跟我讲,慢慢说,慢慢说。”

一秒、两秒……一分、两分地过去了,我还是只能听到对方的哭泣。我想,他一定是遭遇到了她难以逾越的人生障碍,有什么难言之隐了,就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电话号码了,今天心情不好,以后心情缓和过来了,我们再联系吧。”

第二天我拨通了她办公室的电话。她没有多说什么,期待我跟她写封信。是的,前几年我收到过她发来的一张节日贺卡,称我是她“终身难忘的挚友”我受宠若惊,但冷静一想,大家都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有了责任,责任大于天,在责任面前,情感就不能至上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横下心来做了冷处理。这次我略有例外,放下电话,就应约给她写了一封短短的信,说了一些礼节性的话,态度很诚恳。过了几天,我再打电话询问她信收到了没有,对方现在放松多了,直白地说“收到了,但不行”,她要的不是这个,是那封在华师没有发给她的信,她还耿耿于怀地说:“要写两万字。”

提到那封没有发出的信,我陷入了沉思。自从辅导员找我谈话“在校期间不能谈恋爱”后,我和颜志芳同学就基本没有单独接触了。但郁闷总是有的,总觉得有话要说,又不能说,不敢说,也无法去说,只能急流勇退,逆行搁浅了。但风言风语还是像长了翅膀,一直传到我的中学同学那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我不能不诉诸笔端,向我的初恋做一番解释和检讨了。那次不去看露天电影,还无意中攻击了文艺旗手,就是要偷一刻时间来写这个鬼“信”的,我确实写了20余页材料纸,足有两万字,誊正后付邮了。保留的不过是草稿,开头没有称呼,结尾也没有署名,言语也不是很顺当。我有个室友叫解殷勤,是现役军人,学生党支部成员,他受组织之托对我这个重点帮扶对象进行行为监视,就是他把那封信的草稿从我抽屉里叼出来报告了领导,他读了这封没头没尾的信后,一直误以为我还在继续追求颜志芳。他后来还接受组织安排强行扭着我在校园里兜圈子,苦口婆心,比长比短地帮助我改造思想,帮助我放下“颜志芳”这个沉重的思想包袱,然后作为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政绩向党组织请功。对于偷窥我的私信,我当时并不知情,面对这个一本正经帮扶我的人,我还真地有那么点感激涕零的味道。如果是法制社会,这种偷窥个人隐私并恶意播散的行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但“人权”概念是西方“敌对势力”所玩的一套把戏,在红色环境里实在是一文不值。普天之下,莫非党产,人都是党的人,只不过有觉悟高低的不同,存在着被核心化和被边缘化的等级差别,尽管被边缘化,也都不能属于他自己,侵犯个人隐私的行为因此能以组织的名义肆无忌惮,剥夺手段之残忍,比阎王老子还狠。

想当然,遭到如此“苦口婆心”的变相警告后,我在感情问题上只能纠结在心,根本就不敢乱说乱动了,但校园里的地下恋情却暗流涌动,一刻都没有停息过。毕业分配一经宣布,这些“坎儿井”就纷纷露出地面,一对一对地牵手言欢了,其中就有接受组织安排、找着我交心谈心、帮助我改造思想的那个党员干部。他的牵手情人刚好是那个学生党支部书记。我的那份两万字的“情书”被叼去后,从正面看,成为他们谋求政绩的典型材料。但在政绩的背后,又是他们眉来眼去、两情相悦的沟通引信,成为他们搭建雀桥、营造爱巢的建筑材料。验证了所谓“有权的幸福”“无权的痛苦”“人权的不搞”“维权的重要”的“宇宙真理”——在这样的环境里,真理只不过是权力的化身!

我答应了颜志芳,写了两万字的长信,反映了一些情况,但基本上没有言及“情”,实实在在,重在表达“况”。收到信后,颜志芳看到了一个原汁原味的周志南,撤销了那道由来已久的心理防线,要向我敞开心扉了。她说,电话里不便说,约我到荆门去一趟,她有话要当面说给我听,这是她不能对任何人说的话,对我说了,死而无憾。她的语调很沉重,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不能推却。

遭遇人生阴霾

行前,我向我的夫人坦诚地说清楚了去意:作为最信任的同学,她像是遇到了一道翻不过去的坎,如果我放任不管,出了什么不幸我良心上过不去。我获得了家庭信任:应该去一趟。

来到荆门市后,我和颜志芳在约定的酒店见了面。

看着颜志芳那憔悴的面容,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冒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为你受了好多罪!”

她连忙作答说:“都是我不好!”

我紧接着宽慰了她一句:“不!不!这既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是时代有病,怪我们生不逢时!”

我们见面后,出于避嫌,立即约到谌智馨同学一起吃个饭。在谌智馨同学还没有到来前的一段时间里,颜志芳把她藏在心底的话一五一十的诉说给我听,现在,这个话除了当事人,就只有她的丈夫和我知道了。我了解颜志芳,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宽厚、最本分、最温存、最清纯、人见人爱的人。她有很高的颜值,待人接物行事低调,可亲可近,似乎含情脉脉,这使得她会受到一些居心不良之徒的觊觎和骚扰。说她善良、宽厚,是因为她遇到同学和朋友,又常常把人看真,不去设防;说她本分、清纯,是因为她从不曲意迎合,更不会逢场作戏。

尽管往事如烟,但历经烟熏火燎,留下的痕迹自然经久难消。

一日,那个叫解殷勤的同学来到了她在荆门的单身宿舍。身处异地,举目无亲的颜志芳,有客自远方来,自然要热情地接待。何况解殷勤谈到了周志南,还说在校期间他在学生党支部会议上看到过周志南写给她的两万字情书。颜志芳感到诧异,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什么情书,何况还是两万字!一石激起千层浪,颜志芳迫切地想通过同学渠道了解周志南的近况,更想知道那份所谓的“情书”里都写了些什么内容。解殷勤还透漏了他们的女同学特别是那位“娇小”型女同学是不是“真姑娘”的不良传闻,……也正好迎合了颜志芳的嫉恨心理。她容留了他……正是这个其貌不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已有妻室儿女的党员干部,说话冠冕堂皇、满嘴“五讲四美”,心地里却一肚子坏水、行为阴暗龌龊。“五讲四美”不过是他钓鱼的诱饵,乘人不备,一桩不该发生的龌龊事情发生了,一个充满阳光的心灵再也没有走出过这场人生的阴霾……

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得手?

我那时体重不到90斤,一推就倒……

那也不能轻饶了他!

我跟大姐讲了,她反骂我是“狐狸精,勾引革命干部,破坏军婚”!解殷勤的老婆也是我们的同学,是我们同学中年龄最长的,又是学生党支部书记,毕业后分配在一所高校出任政治职务,也是系总支书记,所以大家都“大姐”“大姐”的称呼她。

在那个时代,有点出身问题的人能到哪里去投诉、去讲理?没有,绝对没有!他们有个街坊被领导干部奸污后,当事人去找了单位革委会,革委会在勘察现场时,发现她的卧室墙壁是用旧报纸糊的,其中一张报纸糊倒了,上面的革命标语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也就倒置了,要“打倒”谁呀?这还了得,她因此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反诬她用“糖衣炮弹”腐蚀陷害革命干部,遭到游街批斗!不堪折磨的她最终投江自尽,含愤而死,死后还背了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大罪名!所有的亲人不仅因此而蒙羞,还得因此而替她继续受过!

颜志芳来到荆门后,也有人给她介绍过对象,是个军队干部,两人相处不错,但因为她的出身不好,被部队组织一票否决了。连正当的谈恋爱都通不过,谁吃了豹子胆敢去勾引革命干部!

出身!出身!这是一个多么无辜又多么沉重的包袱!

……因为出身,她不敢声张,也不得声张,为了回避解殷勤的进一步纠缠,她不得不急匆匆地找了个男人把自己嫁了。婚后,解殷勤仍然贼心不死,趁他做月子的时候又以探视的名义进入她的房间,企图施暴,遭到激烈的抗拒,房外的婆婆见有响动,推开房门替她解了危……出于真诚相待的目的,她把她的“龌龊”遭遇诚恳地诉诸丈夫,她的丈夫不仅是不能理解,而且是对他妻子的人品毫不了解,不仅言语伤害,而且拳脚相加。

此后有一次,省编辑协会在襄樊市召开一个学术年会,襄樊离荆门很近,况且编辑部就只有一个主任一个兵,主任便带着她一同去参加了会议。他丈夫居然闯进会场,当着全省一百多位与会人员的面,把他们未满周岁的孩子一把塞进颜志芳怀里,口里念念有词:这野种我不要了,你今后不要再回这个家了……

这会无法开下去了,颜志芳当晚连夜乘车,把孩子带回了桥城的娘家。三个月后,在单位领导的强烈干预下,他丈夫才不情不愿地把她接回了家。虽然这孩子一天一天长得特像他的丈夫,但仍然得不到他丈夫的理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横加指责接二连三,家庭冲突连绵不断,打结婚以后,颜志芳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她活得太累太累,已经了无生趣了……

我明白,颜志芳把这些话说给他丈夫听,讲的是名分话;而说给我听,讲的则是知心话!面对这份炽烈,我怎么也不能辜负她!

“不,不,除了那张党员干部的金字招牌,车的不像车的,砍的不像砍的,谁会去看重他呀!我相信你是无辜的、清白的,我们都相信你是无辜的、清白的……”为了帮助她树立生的信念,我说:“我们都有家庭和儿女,这里不谈感情,但不能放弃做人的责任!我们毕竟有过经历,受制于环境,很无辜。我们一生一世,不图朝朝暮暮,也无来世可托,但愿人长久,此心不泯足矣,大家保重身体,即使耄耋之躯,如果落了单,也有重圆的那一天。”

为了那一天,我们还像小孩子一样拉了勾、起了誓。现场的感觉,仿佛浴火重生!

遥想当年在荆州,佟大姐说:除了你,我们都劝不好(颜志芳)!此言不虚。其中的微妙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当初我们年轻任性,“志”同道难合,贻害不浅,今天我此行来得及时,只有我能够给他带来心灵慰抚,给他带来生的希望!这种关联非常微妙,具有不可替代性,我来对了,我应该来。

不能享受现代文明的人生

谌智馨闻讯赶来了,我们三人同桌吃饭,席间有说有笑,充满阳光。

谌智馨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看到颜志芳有这么好的心情!

颜志芳回答她说: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当日下午,颜志芳还参加了单位教职工大会,她从会场溜出来接待了我,然后又回到会场去,她的这些反常状态都被时刻盯着她的老公看到了。正在我们就餐的时候,她老公刻意地找到酒店餐饮部,发现了我、颜志芳和谌智馨三人,谌智馨在荆门工作,他是认识的,我们很陌生,他疑神疑鬼地打量着我,颜志芳毫不犹豫地告诉他说:这就是周志南。那位先生二话没说,一把揪着颜志芳的头发拉出了酒店的大门,穿街走巷,入校门,过校园,一直揪着头发把颜志芳拖到了他们的家,颜志芳此后还遭受到了一个多月的家庭软禁。在妇联等相关部门的强烈干预下,他们离了婚。

后来,颜志芳到海南去参加全国学报编辑工作学术年会,三天的会期。她立足未稳,就立马通过会务组买到了第二天的飞机票飞回桥城,上飞机之前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要我下午1点到飞机场去接接她。她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利用这个外出开会的机会折返桥城?我意识到她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在我赶往飞机场的路上,又接到了她的电话,他前夫通过会务组一直在跟踪她,现在带着儿子已经在飞机场候着她了,她告诉我不能去,要不然会打起来的,她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可以对不住我,但我决不允许你对不住你儿子。”他并没有因为离了婚而就此甘心、就此罢手,他用儿子做筹码进行要挟、逼婚,并设法合家调往了外地。颜志芳除了家庭座机,至今没有个人电话,不能享受现代文明。我知道她新的家庭电话后,考虑到颜志芳的个人安全,我不敢拨打。因为,她的那个他经常去邮电局打印来往通讯记录,甚至自己掏腰包去打印单位的电话记录,工作上班,早请示,晚汇报,不得单独出行,一旦被他发现疑点,时刻家法伺候。对于这个冷漠的家庭环境,我不能不关心她,又无从去关心她,因为关心她反而害了她。更何况我是有家有口的人,这使我失去了关怀她的充分理由……

我们都默默地守护着一颗不泯的心,你开心,我就放心了。我完成了与她谋面之行的使命,但无法结束我们备受煎熬的命运……真金不怕火炼,煎熬不算什么,故事在煎熬中更显精彩,凤凰在煎熬中得到永生。熬吧,因为念想,我们拉过勾发过誓,我们人老心不老,志同道合不会是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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