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慧:爸爸
爸爸离开我已经三年了!三年来好多次好多次想要写写关于爸爸的事情,可都因为怕悲伤而不敢!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我还要尽力避免去想爸爸,尽力避免回忆爸爸的一切,以免对病体造成更多伤害,不仅如此,三年来我也一直没有勇气看爸爸的照片,甚至前两年回家后我连爸爸曾经坐过的轮椅都不敢看……可是,好多个独处的时刻,好多个不经意的时刻,对爸爸的回忆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悲伤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这悲伤不是一种锥心刺骨的锐痛,它只是让你的心胸闷疼,让你的热泪横流,让你的喉咙胀梗……人生的死别竟是如此的简单,当初爸爸被送进医院时,我们以为他只是感冒引起的消化不良,食欲不佳,我虽然有点担心,但并未想到这竟是他与我的永别,因为爸爸曾有过比这更严重的经历,每次他都化险为夷了,我以为这次也像前几次一样,爸爸可能受点罪,但最终会回家。可是,当天晚上就接到妹妹的电话说进ICU了,那是疫情期间,等我第二天赶回家,连医院都没能去,只是在妹妹的手机上看到她在医院显示屏上偷拍的爸爸浑身插满了管子的照片……再次见到爸爸是他被殡仪馆工作人员从冷柜抽屉中拉出来,那一刻我的一切似乎都不是我自己的了,我不受控制的想要扑上去,累积一生的悲痛化为凄厉的哭声,我只想拼命地喊爸爸,似乎这样就可以把爸爸喊回来……
爸爸去世后,我极力回忆爸爸在世时,我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形,可我不记得!我只是记得,每次回家时,一打开门就见爸爸坐在轮椅上笑眯眯的对我们打招呼;每当我们要走时,爸爸总要从轮椅上费力地站起来,拄着拐杖蹒跚到窗前看着我们走;吃饭时,他总是用那尚能自主活动的左手把菜碟调来调去,目的是让他认为我们喜欢吃的菜放到离我们近的地方;当给他吃点水果和点心时,他总是要我们吃他才肯吃。爸爸中风后半身不遂,生活不能自理,尤其是大小便问题很麻烦,但是后来慢慢的可以自己上厕所解小手,再后来,在我妈提供帮助下,也可以自己解大便,我在外地,回家次数有限,这些事情爸爸从来没有让我做过,最初甚至早上起床穿衣服他都不要我做,我生病的事爸爸也知道了,穿衣、刷牙、洗脸等这些事他也尽量不让我做了,所以,我为爸爸几乎没做过什么。现在想来,后期爸爸的身体和精神应该是渐渐不好了,他不再有那么多的笑脸,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兴致地关注我们的活动,常常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默默晒太阳,要么睡觉,而我们当时却只顾着自己的喜好,除了生活的必要,没有很好的关注爸爸,更少对爸爸的陪伴,现在想来多么悔恨和伤痛啊!
我的童年生活是贫困和孤寂的,生活在一个祖孙三代住在一起的大家庭,爸爸在外工作,我妈一人带着三个孩子,她身体不好不能挣很多的工分,又不会讨好公婆姑弟,所以我能敏感到我们在家庭中不利的地位,加之我是老大,我要比弟弟妹妹们更“懂事” 。后来我们家分家,因为搞联产承包制,繁琐的家务和对当时瘦弱的我来说沉重的劳动更多更重了,所以,尽管我也是个小孩,可是从来不敢放任小孩的天性,我不知道被人宠爱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随性而为是何等舒畅,更不知道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是怎样的快乐!我的需求、委屈、不快、忧愁等等只能压抑!回想起来,我没有所谓的什么“快乐的童年”(包括少年),我童年少年的天空是晦暗的沉闷的,唯一微弱的温暖的亮光是我的外婆,而让我真正感到自己是个孩子尽享孩子的快乐的是爸爸,爸爸回家后,我可以随心的玩而不必担心没做事挨吵,好多原本我要做的事爸爸都做了而我就不必做了——记忆里孩子时的我总有无穷无尽的事要做,我是多么羡慕别的小孩子可以无忧无虑的尽情玩耍啊!而且,爸爸回来最最重要的是我的心忽地轻松了,它似乎长了翅膀一下子飞起来了,没有体验的人可能永远无法理解那种心情!所以,小时候的我特别特别渴望爸爸回家,我甚至无数次的做梦梦见爸爸回来了,爸爸回家就意味着我们的快乐幸福,爸爸回家就意味着我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是爸爸回家的次数有限,所以,那快乐幸福的日子也是有限的。
快乐幸福的日子有限,也因此格外珍贵,格外难忘。除了爸爸回家对我来说是快乐幸福的,我们到爸爸那里去也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记忆。我还记得,爸爸带我和弟弟去动物园玩,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也永远记住了鹮是受保护动物,第一次认识并记住了荷兰猪这种动物。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多么惊奇有趣又令人快乐无比的事啊!也是爸爸带着我和弟弟第一次在襄阳古城墙上面游玩、行走,我至今记忆中还能看见那古城墙上衰草的枯黄的颜色!是爸爸带我们第一次照了唯一一张全家福,那是一个春节,节前我们从家里离开时我妈与叔叔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手都受伤了,我妈是哭着带我们走的,我们当时很小很害怕,只有见到爸爸时我们才觉得心安了不怕了。是爸爸第一带我们逛公园,我第一次见识到那时城市的人怎样过春节。我第一次吃过一小碟酸辣凉粉,觉得真是无尚的美味,也是爸爸执意买给我的,之所以说爸爸执意,是因为贫穷的经历早已让我自觉地抑制了自己本就不多的生活欲望,小孩爱吃的爱玩的东西,爱穿的新衣服等,如果家长不给是绝对不会主动要的,所以当爸爸要买一毛钱的凉粉给我时,我一直是拒绝的(其实心里是想吃的)。有一年过年爸爸回家,带了一些花生(我们那里当时是没有的),我和弟弟吃了一些,真觉得美味极了,后来爸爸炒熟让我们吃,更觉得其香无比。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全家团聚了,家里条件也渐渐好些了,每到过年爸爸都要炒花生,开始我们也很喜欢吃,再后来条件更好些了,我们也不再对炒花生那么钟情了,爸爸还是每年都炒,直到他那年中风再也无法给我们炒花生了……
我上师范以后,每月有16.5元生活费,省着吃基本上够用了,爸爸每月都会按时给我寄20元钱,那时爸爸的工资每月也就几十元吧,一家人五口都是靠这点钱生活,我有时就告诉爸爸不需要一直寄钱,但爸爸还是每月都寄。他还时常写信给我,据我妈说,爸爸没上过学,只是解放后上过一段夜校,但是爸爸能写文通字顺的书信,极少有错别字。再后来我真的长大了,我要离开家(那时我家已经搬到城市了)到一个偏远的农村小学上班,我要先乘厂车到市里,乘车的地方离家几百米远,爸爸还是非要送我上车,那是一个秋天,路旁有卖橘子的,有卖甘蔗的,爸爸要给我买,我再三拒绝了的,可是他还是买了从车窗递进来非要让我带上。那时我们家经过多年的分离才团圆不久,可是十九岁的我一个人又要离开刚刚团聚的家,到那举目无亲,偏远荒凉的异地为谋生存,车启动了,看着苍老的爸爸,心中充满了无以诉说的孤独、无助和凄凉,热泪不禁潸潸而下。我上华师函授班时,已有了家庭孩子,工资很低,为了省钱住在一个学校的学生宿舍里,没有铺盖,幸好函授地点在我娘家所在的城市,我就下午课程结束后乘车回家拿一条毛巾被,第二天一早又赶去上课,是爸爸一大早骑了十几公里自行车把我送到的,那时爸爸已经五十多岁了,负重骑行那么远,应该是非常吃力的。
爸爸文化不高,渐渐地我觉得自己的见识应该远高于爸爸了,有时对于爸爸做的事,说的话不以为然了,几十年过去后,才突然顿悟:原来爸爸那样做是对的,爸爸那样说是合理的。其实爸爸不善言辞,常常是以微笑示人,与家人与孩子的交流也仅仅限于简短的对话,他几乎从不主动提起话柄,他对家人对孩子的感情,全都是通过行动来体现。所以,他中风语言表达受阻后,我们似乎没觉得很大程度的影响他与我们的语言交流,尽管爸爸不能再自然地用语言来表达了,但他用声音配合手势、眼神依然让我们知道他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他在担心我们什么,在关心我们什么。写到这里,泪水再次涌满眼眶……此生与爸爸永不再有这样的交流了……我不愿如别人那样希望来生再与爸爸做父女,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们来生再不相见,彼此做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样我们就不会再经历一次死别的悲伤!
爸爸,也许我们相见已不遥远,即使相见,我希望我们不再有缘!
2024.11.18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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