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文:触及灵魂深处 揭示人生困境
初次细读章晨成的长篇小说《雪雷暴》,准备用《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的故事》为题言说,因为此作中的男女故事缠绵悱恻,爱恨情仇言说不尽,尤其是文本之末独到,即以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张本善的四封绝笔书信煞尾,颇有新意。如此写作,的确与众不同,让人刻骨铭心。但是,第二次细读后才知那个题目似乎只重形式,与内容不相匹配。实际上,此作意蕴绵厚,也就是说有盐有味。笔者如果仅仅用一个具有通俗故事性的标题来解读,着实有糟蹋此作之嫌。单说此文的语言就有劲道,鲜活生猛的口语与地道的北方方言相混搭,而与整篇话语表述不但不隔,反而更彰显中国民族特色。
窃以为,文中处处涌动暖意和生命的活力:如在连野猫野狗都懒得挪窝的时节里,连娣用木板车拉着公婆上医院,正在风雪中艰难行进之时,又遇到急功好义的李贵荣……后来李贵荣虽然给张本善戴了一顶绿帽子,以至于张本善找他寻仇,我们读者却对李贵荣注入了几分同情与理解。由此可见,作者章晨成对待笔下的人物有一种宽容与体贴。
从《雪雷暴》标题就可以知晓其隐喻意义,至于隐喻什么,只有读到最后才明白几许。笔者以为全篇都是人生的某种隐喻。主人公张本善大名如同他本人的名字,善良无比,当然他也有报复之心。当他获知李贵荣给他戴了绿帽子后,从此走上了漫长的复仇之路。复仇是否遂其心愿不重要,重要的是复仇过程,这纯粹是一重隐喻,即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因为复仇,他一步步地走上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此作价值立场鲜明,不回避矛盾、直面现实、心系底层、拷问良知、诅咒金钱,如抬参人生活之苦;农民工讨薪无门,老板黑心等,批判力度不可谓不大,尤其是对人性弱点的批判,含蓄又有力度。
《雪雷暴》中张本善分别写给妻子连娣和患难好友山菊的信(节选)如下:
“我现在真实的身份就是一个人人唾弃的大毒枭,手上还沾着一名缉毒警察的血。落网前,我把这一切归咎于对你的报复,多少次我在想,要是没有你跟李贵荣的那一出,要没有你无端给我戴上的绿帽子,我张本善何至于干下歇马屯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恶事?现在,在监房内静下心来,我终于良心发现,这一切其实都缘于我内心的狭隘与黑暗,生活中谁能不犯点儿错,虽然有时候不是自己成心的,把心放宽畅点儿,事事多往好处想,一切的一切,抬抬手也就过去了。可是我没想到,我在折磨别人的同时,实际上也在把自己往死路上逼。现在明白了这个理,一切都晚了,我能不悲不叹吗?
原谅我吧,如果有来世,我一定做个大气的人,豁达的人,一个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也绝不往你伤口撒盐的人!”
“山菊,身陷囹圄,我从未觉出过对你的思念是如此的强烈,想着想着,我的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我甚至都感觉不出我是个大老爷们了。你一个比我小十多岁的弱女子,能想到的都比我长远,而我,空为七尺男儿,却如同一只井底之蛙,世界在我的眼里也仅仅是井口之幅,走向毁灭,实属因果报应。自由是个啥?没个清白的身子一切枉谈。你也曾多次这样劝我,人犯了错不怕,等赎清了罪孽,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咋就没好好体味你的一番苦心呢?一意孤行,罪孽缠身,最后万劫不复。悔啊!”
两处引文中叙述者都是“我”在说,是“我”在忏悔。从张本善内心深处流露出的话语无疑是真诚的,也是真实的,具有一定的教化功能。卡莱尔在《英雄与英雄崇拜》中说:“当一个灵魂完成了忏悔,把罪与苦难抛在后边时,赞美之歌声扬起!我称他是一个真正的高贵思想的高贵表现。”毋庸置疑,张本善还活得像一个人。即使张本善成了一名死刑犯,但是他的灵魂是高贵的。“朝闻道,夕死可矣”;“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前,他反思自己走过的路,不怨天尤人,更多的是自责与反省。如果《雪雷暴》仅仅停留在因果报应式的教化层面,并没有进一步向人物的灵魂深处进发,那么此作的言说价值并不大。
丹麦批评家勃兰兑斯说:“文学史就其最深刻的意义来说, 是一种心理学,研究人的灵魂, 是灵魂的历史。”
“娘自然弄不明白秘书是个啥角色,院子里来看他的乡邻自然也弄不明白秘书到底是个啥,他们只晓得一个劲地在笑,他们脸上没有一点儿农人的虚伪与做作,纯粹与真诚是发自心底里的,就如同歇马山上流淌的清泉。”
张本善娘弄不明白秘书是个啥角色是因为老人家深居老宅没有见过世面,可是,山菊和张本善常年在外为生活奔波,可谓见多识广,但是仍然有一些问题困扰着他们。譬如“山菊越是抽泣越是伤心,身子也越发地颤栗得厉害。她弄不明白,自己的命运咋一下子就让光头给主宰了,将自己二十年攒下的好名声扔给青苹果来打发。她山菊不甘,她感到憋屈,感到特别的窝囊。”山菊有苦向谁诉说?
“张本善越发地弄不明白了,现在的人咋都变成了这样,莫非真为了几个臭钱,就连自家的祖坟都敢刨?
……,……
他实在想不出,假如山菊是光头之流的妹妹,亲妹子被人遭踏了,他们当何感想?都说现世里好人肯定比坏人多,此言不假,可是也别忘了,让大家伙日子过得心慌的又都是谁呢?说来说去,还不就是那些比好人少的光头、李贵荣之流嘛。平常还真不敢小瞧了他们,他们能量大着呢。不是说一泡鸡屎也有坏缸酱吗?再不好好收拾收拾他们,社会这个大酱缸就没干净的时候了。”张本善的担忧也正是作者的忧虑,作者章晨成正是借笔下的人物之口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家国情怀自在其中矣!
第三十九节:“他(张本善)疑惑地望着前来通知他的人事部长,这到底是咋回事嘛,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知道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
由是观之,此作写出了各色人等的心灵困境,主角张本善的内心苦闷更是一览无遗。仅凭这一点,笔者就可以断定她是一篇文学小说,而不是一部仅凭因果报应式的故事来招徕读者的通俗读物。宁肯说:“文学是揭示人生困境的。我写遗憾、失落、逆境,这是文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四大名著中只有《红楼梦》写了人的痛苦,其他三本书里面没有真正的贴近人生的痛苦……我认为文学作品就是要写人生的痛苦,文学关注点要关注人的痛苦,文学承载着很多东西。比如,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生荒诞的无奈,反思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等等,这些都应该成为文学关注的对象,而他们统一在人生困境之中。”《雪雷暴》甚至道出了人类的普通困境,这一点实属难得。笔墨固然跟随时代,但是,真正好作品会穿越时空,具有一定的普通性和概括性。
《雪雷暴》中张本善的痛苦在现实生活中多数人物身上都存在着,他不仅身体痛苦,心灵也在倍受折磨。前者指向仅靠数个枯馒头维持生命,还有跟随人家寻参和抬参等。手头拮据是造成他身体痛苦的根本原因。在城里打工时,他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夜里只能在候车室度过……而后者主要是通过心理描写表现出来。
此小说心理描写比较多,张本善的内心活动十分丰富。例如他一方面渴望金钱,另一方面又鄙视它。他本可以在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惬意美美,可是他需要钱,只得数次南下、北上打工。走出家门之后,才知对金钱的渴望更加强烈。当他亲眼目睹了工友老曹的病痛之后,“心里在念叨,老曹你放心,救命之恩我张本善不会忘,等我办了狗娘养的李贵荣,我会躲得远远的,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好好地挣钱接济你!”
与此同时,他又咒诅金钱:“想想他李贵荣绝气前何等的一个人物啊,人前人后大话连篇,听听吧,他狗嘴里曾蹦出的那句话足以把张本善给噎死,他说,你们还别看我李贵荣比你们多了一身狐臭,可是我口袋里有票子啊,我从来就不愁没女人夸我的身子比他妈的红玫瑰还要香。多大的口气呀,好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为他李贵荣备着的。”看来金钱的威力不可小视,甚至可以掩盖狐臭味。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张本善直到走上刑场仍然执迷不悟,他以为悲剧是自己心胸不开阔所致:“张本善捧着报纸,掩面嚎啕哭泣,没有寒冬不能过去,没有杀戮不能放下,我本善良,我只要做个好人,是仇恨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一错再错,一步步走向灭亡,我悔啊!真悔啊!!”
经过笔者细品,张本善最终走上刑场还是由于金钱引发的。他帮助泥鳅运毒,与刀美娜一起倒腾毒品,不都是为了钱么?当他意识贩毒罪大恶极之时,本应及时止损,毕竟泥鳅当初利用他运送毒品时,他本人并不知情。后来越陷越深,那就是他自身的过错了。
“挣扎了些日子,张本善还是决定尽早与泥鳅撇清关系,他不能在贩毒这条道上越陷越深。如果说当初李贵荣之死是罪有应得的话,那么现在自己干的刀刃上舔血的事,那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张本善甚至都想到了那天锅盖头把手指顶在他头上,他身子跟着的一颤。
……,……
电话来了。泥鳅问,你在哪儿?张本善没好气地回道,在净土寺为你赎罪。泥鳅就笑了起来,赎罪好,赎罪好啊,你赶紧的回来,有要紧的事,等事情办完了,我再陪你一块儿赎罪。张本善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赶回了泥鳅的住处。”
从上面所述可以看出张本善的悲剧并不是因心胸不开阔所致,而是因自己没有及时刹车。他虽然想尽早与泥鳅撇清关系,并不想在贩毒这条道上越陷越深,可是泥鳅电话一来,其内心又开始动摇,最终还是“赶回了泥鳅的住处”……从字里行间不难读出张本善的“精神上的积压”(胡风语)。
“他(张本善)望着手里抱着的密码箱,它多像食人不吐骨头的狂魔,今天一切的罪恶,都因为有它。张本善眼里流着泪,愤愤地将密码箱甩进了逊河里。”从这一段可以看出张本善头脑中还有是非、美丑观念,难怪美国雷蒙德·卡佛说“文学能够让我们明白,像一个人一样活着并非易事。”哪怕张本善罪大恶极——贩毒且杀人,但他内心深处良知尚存。如此运笔,一个具有多重性格、善恶交织的人物形象便跃然纸上。
与刀美娜打交道更是自身之错,正如他给刀美娜的信中所言:“以后的日子里,我从你美丽的眼睛里读到了你的内心,我明白了天底下没有免费午餐的道理,明知身边躺着的你就是人人诛之的大毒枭,我还是心甘情愿地领受了你给予的一切。当时我就在想,现下的我一切就该顺势而为,走一步看一步,后头的路侥幸走对了,那是我的造化,错了,我也无话可说,本来我就命该如此。”
毋庸讳言,张本善的悲剧是被金钱异化所为,根子还是自身人性弱点所致,并非是仇恨蒙蔽了双眼。如此解读,此作就具有了某种哲理意味,原来每个人的敌人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只有反求诸己,人生才有希望,人心才有亮光。
笔者既然认定《雪雷暴》一篇文学小说,那么文学性就可以进一步生发开来。此小说发掘张本善这一人物的灵魂深处达到何等深度,只看这一段就有所悟:“张本善都有点儿怀疑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近乎苛刻了,放着不愁温饱的日子不过。他在拷问自己,你明知道自己不能生育,明知道不能给白发亲娘送上一个孙子,现在娘的梦织成了,你又何苦日思夜想去撕扯它?这样做,你是不是过于狭隘,过于自私,又太过于残忍了?山药蛋不是老张家的种不假,只要娘发现不了破绽,连娣这边再守口如瓶,像现在的日子,娘照样过得怡然自得,心满意足。再往深里究,即便山药蛋日后现出了原形,那时候,娘也老眼昏花了,哪还顾得上去追究宝贝孙子到底是不是老张家的种。”这一段心理描写堪称血诚:张本善一方面不甘心戴绿帽子,另一方面又要孝顺老母亲。在是否撕扯娘的美梦的问题上,他陷入两难困惑,内心煎熬自然可以想见。
文本高潮在文尾。张本善听办案警察说李贵荣死于一起绑架案时,他的内心在颤栗,我们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张本善付出惨痛的代价向李贵荣复仇,结果并不如他所愿,原来他四处奔逃、躲藏与害怕完全没有必要,也就是说生活与他开了一个大玩笑,人生荒诞的无奈昭然若揭。
窃以为,作者章晨成最大的智慧之处表现在《雪雷暴》中,就是写出了张本善这个人物“受难的灵魂”和内心的“搏战”(胡风语)。
注释:
[1]卡莱尔:《论英雄与英雄崇拜》,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5页。
[2] 陈霞 宁肯:《文学,生活的荒诞反映》,《小说评论》2014年第2期第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