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文革期间的毛嘴中学，尽管教学活动受到冲击，批判大会此起彼伏，大字报贴满墙头路边，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但仍然给同学们留下了校舍有序，绿树成荫，欢声笑语，不负韶华的美好印象。这里有两个在日后的生活中缠缠绵绵却又跌跌撞撞，事业上均有所成，还算出类拔萃的同学，演绎了一场令人扼腕称叹的传奇故事。他们是“甄珠鸟”（Z-Z-N）和“董妮娅”（D-N-Y）。
开学第一天，报到完毕，甄珠鸟来到教室里，按照老师的指引对号入座。前排就坐的那位女同学回过头来看着甄珠鸟，神采奕奕，笑容可掬。她给甄珠鸟留下的第一感觉很特别很特别，甄珠鸟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智慧”两个字！“智慧”是一种最具魅力的美。在甄珠鸟的眼里，她就是转世的西施；在同学们的心目中，她也是人间天使。甄珠鸟七岁半上学，今年十四岁，班上大多数同学基本属于这一年龄层次。她今年才十二岁，是这个班上年纪最小的同学。据说她上小学的时候两度跳级，还没有走出儿童时代，她就已经跨进了初级中学的门槛，称她是神童也不为过。
老师指定甄珠鸟做了小组长。每天甄珠鸟要收齐小组里的作业本，再交给学习委员。老实说，董妮娅的数学基础并不怎么样，但她的确好学，天资聪颖，记忆力与理解能力超强。甄珠鸟的数学基础要稍微好一些。小组里也有别的同学作业做不出来，往往是拿着别人的作业本抄一遍了事，董妮娅却不是。由于座位靠近的缘故，她弄不明白的地方就得回过头来问问后排的甄珠鸟，有讨论、有争论，她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疑点的。初中生乳臭未干，并不那么懂得革-命的大道理，这种学习方面的执着，与什么“又红又专”的学习动机其实毫不相干，看看她的眼睛你就知道，聪明似乎就是与生俱来的！与生俱来的东西没有半点矫情，超凡脱俗，分外清纯，沁人心脾，使甄珠鸟深受感染，在心里边牢牢地扎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根。当时两小无猜，这种情感是自然生成的。后来长大了，这条根在甄珠鸟心里从来都没有动摇过，此生此世，经历过无数次情感动荡，这条根根深蒂固，着了魔似的越扎越深，越扎越牢，根本动摇不了它，没法把它拨出来。
后来，甄珠鸟因为有画画的爱好，做了班里的宣传委员，小组长的空缺就由甄珠鸟推荐给了董妮娅，这小可爱脾气有点倔，心眼多，争强好胜，从不示弱，桩桩件件都走在同学们前头，很快就成了班里红得发紫的人。
在校期间，甄珠鸟和董妮娅共同学习，互相勉励，动不动地送来丝丝微笑，时不时地吐露点点心声，一言一语，一颦一笑，若虚若实，亦真亦幻，欲抓抓不着，想放放不下，给他们留下了许多温馨美好、终身难忘的记忆。
每次要问作业，董妮娅都要先回过头来定睛瞅瞅甄珠鸟，像个耍娇的小妹妹，带着不同寻常的微笑，略略地偏一下头，有时候几乎把头都歪到肩膀上去了。老师要提问了，董妮娅想举手发言，也要回过头来看看甄珠鸟，当甄珠鸟用眼神鼓励董妮娅的时候，董妮娅也会耍娇一样的偏一下头，然后转过身去举手回答问题，当老师肯定董妮娅回答正确后，董妮娅又回过头来望着甄珠鸟偏一下头，惬意地笑一笑。甄珠鸟从来没有看到过董妮娅会在其他人面前这样偏头耍娇，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这一举动伴随着自然流露出来的心声萌动的眼神，具有无法抗拒的感染力和诱惑性。这种具有穿透魅力的眼神只会传递给她最感亲切的人，只有最亲的人才能灵犀相通、心领神会。这一举动赋予甄珠鸟的是一种专享特权，甄珠鸟从她透露出来的眼神中找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就像触电一样，全身都是麻麻酥酥的。
后来，在1966年秋季，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红卫兵运动如火如荼，大专院校发起了大串联，中学很快被大面积感染。学校接到上级指示，要选拔一批中学生上北京接受毛主席检阅。每个班选举四名代表，甄珠鸟和董妮娅都被提名了。举手投票的结果，董妮娅排在前四名，都是全票通过。甄珠鸟排到了第五名，仅差他们一票。甄珠鸟知道少一票的缘故，就是董妮娅没有举他的手，投他的票。当老师叫到董妮娅名字的时候，甄珠鸟还是不由自主地举了她的手，以德报怨了。就因为这真诚的一票，甄珠鸟被排到了第五名，只有四个名额，意味着甄珠鸟被末位淘汰了，甄珠鸟明白，是自己把自己的北京梦搞砸了！投票天大的事，你董妮娅怎么能急着勾下身去扯什么鞋子呢？是偶然还是故意找幌子？不知是抱怨她还是恨自己，那一晚甄珠鸟是彻夜未眠啊！第二天起床铃一响，班主任熊老师就出现在甄珠鸟的床头，他急匆匆地告诉甄珠鸟：经过学校研究，你还是通过了！这个班五个被选举人都是高票，说明校领导对这一票之差的缘由做了调查和中肯的评价，当然也是熊老师力争的结果。（30年后，甄珠鸟在武汉巧遇熊老师，对于这个过程，他还记忆犹新）
在首都北京，“红卫兵”们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这是毛主席第四次接见“红卫兵”，前三次接见的都是大专院校里的大学生，这次接见的是所谓“革命小将”——中学生，每人还赠送了一枚毛主席像章，这是何等的珍贵，何等的殊荣！此外，“红卫兵”代表们还一起参观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学院、天安门广场、劳动人民文化宫、军事博物馆、故宫、颐和园、王府井、西单、景山公园……并在天安门前留了影，长了不少见识！
从北京大串联回校以后，董妮娅率先拿到了寄回来的天安门留影照片，董妮娅拿着照片兴冲冲地找到甄珠鸟，指着照片上的甄珠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好长一张脸”。“我是‘马脸’吗？就这么难看吗？”董妮娅的一句玩笑话让甄珠鸟好生丧气，深感自卑，甄珠鸟多么担心董妮娅会嫌弃他，丢下他，不友好他，担心自己会失去她……
不过，到了快要毕业离校的时候，董妮娅来到甄珠鸟跟前，有意无意地告诉了她自己的家庭住址，就在汉沙公路的路南边，从毛嘴往东走，过了珠玑，再过毛场，继续往前走几里路就是联合大队一小队，村子东头的房屋后面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个小水塘，穿过水塘就到了董妮娅的家。董妮娅还说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她读过书的小学，董妮娅的家离学校很近，上学很方便。董妮娅还叮嘱说千万不要走过了小学，到了小学要往回看，村东头第一家就是她的家，全村都姓“胡”，就我们两家是外姓，一问就清楚，好找得很。董妮娅不厌其烦地告诉甄珠鸟她的家庭地址，交代了前往的路线、许多识别的细节和注意事项，流露出她对甄珠鸟的留恋和不舍，介绍完路线后董妮娅仍然要偏头一笑，似乎在告诉甄珠鸟，以后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别忘了到我们家上门提亲。这是甄珠鸟有生以来最最幸福的感受，最最美好的记忆，已经铭记在甄珠鸟的心灵深处，萦绕在甄珠鸟日常的思绪里，磨之不灭，挥之不去，加上甄珠鸟在家里看了一些情感小说，使他萌生了一个缺乏技术性设计的明明白白却又懵懵懂懂、恍恍惚惚、躲躲闪闪的想法，很强烈又畏惧表达。
离校回家一年多后，人长大了，家里人要跟甄珠鸟说一门亲事。甄珠鸟被逼无奈，还送了彩礼和请了订婚酒。为了表示抗拒，他居然按照董妮娅提供的地址大胆地向董妮娅写信释放心头的向往和郁结。甄珠鸟盼啊盼啊，终于盼到了董妮娅的回信，董妮娅在信中责骂甄珠鸟不正经，像流氓，言辞很刻薄，明确地拒绝了甄珠鸟的请求。后来才知道，董妮娅当时也由家里人给她订下了一门亲事，当时认为手艺人家庭环境要宽裕一些，于是特意为她挑选了一个做手艺的对象，他们家对这门亲事是很满意的，董妮娅还过门去住在男方家里学缝纫，平时并不在自己家里，甄珠鸟的信不是董妮娅自己亲收的，回信也不是董妮娅亲笔写的。甄珠鸟不甘心就此罢手，再次跟董妮娅写信表达了不舍的心情，即使董妮娅不接受甄珠鸟的求爱，甄珠鸟也愿意与董妮娅兄妹相称，亲热来往，平日里相互有个照应也好。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董妮娅给甄珠鸟又回了信，这次是董妮娅的笔迹，称呼由“同学”改称为“哥”了。但董妮娅要求甄珠鸟不要再给她写信了，怕收不到。后来才知道董妮娅在离家很远的裁缝家里做学徒，收不到甄珠鸟的信，如果这种不三不四的来信被村里人看到七嘴八舌传到裁缝家里很不好。董妮娅在裁缝家里忙家务、做学徒，差不多有大半年了，时常拿甄珠鸟做参照物，她对裁缝家的儿子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不上心，于是退了这门亲事，退还了彩礼，拖着缝纫机回娘家了。此后她又给甄珠鸟写了一封回信。但这封信甄珠鸟没有收到，被家里人收到后藏起来了，家人最大的担心是怕把订的亲事吹了，送给人家的彩礼也泼了，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直到1974年暑期，董妮娅来到甄珠鸟家里做客认亲，甄珠鸟做生产队会计的叔叔才把这件事说出来）。可惜甄珠鸟和董妮娅两人居住的地理位置相距太远，无法见面，由于信息不通，甄珠鸟不明就里，领会不到董妮娅的难处，以为董妮娅彻底地嫌弃和抛下了自己。
甄珠鸟非常绝望，想去当兵，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想争一口气，做个不让董妮娅觉得丢脸的人。在伍期间甄珠鸟在才艺方面表现不凡，常常被当地（松滋县）宣传部门抽调出去采写该县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典型材料，作为全县《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先进事迹报告大会》的发言材料。其中《小评论不小》、《克勤克俭的好支书（肖习勤）》等作品被《荆州报》和《湖北日报》公开发表；此外，甄珠鸟还在当地文化馆老师的指导下创作一些“表现工农兵英雄形象”一类题材的美术作品，比如《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大型外墙壁画等，其中油画《赴汤蹈火》也被推选为《湖北省工农兵美术作品展》的参展作品。有作品参加省展，县“革委会”很重视，对选送作品做了最后审定并提出了异议，认为《赴汤蹈火》分量不够，选送的作品必须得反映当地的一个重大题材“毛主席接见劳动模范辛志英”。辛志英是1954年长江流域特大洪水的抗洪英雄，全国五一劳动模范，受到毛主席8次接见。这个任务仍然交给甄珠鸟来完成。草图创作成功后，时任县革委会主任的武装部安政委亲临画室指导，还明确指示在画作中“要突出林副统帅”。某一天，这个革委会主任又匆匆跑进画室，指认“那个摇语录的人画得不像”。林彪面部特征明确，画得最像的正好就是他，甄珠鸟对这个意见不服，反驳了一句：“不是您说‘要突出林副统帅’的吗？”安政委当即宣布停止该画的创作。第二天林彪“9·13坠机事件”公开报道后，为什么要停止创作的真像明确了，但创作是付出了劳动和心智的，甄珠鸟心里好生不爽，不无遗憾。接着清查林彪死党的工作紧锣密鼓地部署下来，军事单位首当其冲，武装部安政委对在画作中“要突出林副统帅”的指示心有顾忌，惴惴不安，为了封口，甄珠鸟被他提名退伍了。后来，公安局念甄珠鸟能写能画，觉得“老九不能走”，想安排一个工作留住甄珠鸟，还是被安政委挡了坝。好在沔阳县教育局毛慧芳局长以前在松滋县人大常委会工作过，甄珠鸟还是在当地宣传部的提议下拿着该县人大主任（也是历次“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先进事迹报告大会”的大会主持人）写给沔阳县教育局毛慧芳局长的亲笔推荐信，卷起铺盖退伍回家了，这封信对甄珠鸟后来被推荐选拔上大学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有一位郑场籍的同学在董妮娅工作的卫生院见到了她，并把甄珠鸟退伍回家的事及其近况告诉了董妮娅。现在人长大了，参加工作了，可以摆脱家庭的约束了，董妮娅写信约甄珠鸟见了面。董妮娅说她还把甄珠鸟先前给董妮娅写的那些稚气十足、书生意气、言语轻慢、真诚有嘉的求爱信完好地保留着，还有大家在天安门前的集体合影。后来，甄珠鸟收到了大学入学通知书后，到华师报到上学的时候，董妮娅特意赶往仙桃来和甄珠鸟送别，两人长堤有约，董妮娅还信誓旦旦地表达了“你是我最亲的人”，“只要你不做初一，我绝不会做初二”的意向与决心。甄珠鸟也半开玩笑地表达了“你董妮娅就是像杨某英那样做了女陈世美，我也决不学张某俊游行示威贴你的大字报”。董妮娅还是那样不自觉地面向甄珠鸟偏头微笑。甄珠鸟不可能从别人那里找到如此微妙的感觉，心里美滋滋的。
后来发生了许多他们始料不及的故事，甄珠鸟承认论起因他有责任，主要是他向董妮娅隐瞒了一个情况，一个由华师中文系负责在沔阳县招生的老师点招，与甄珠鸟一同踏进华师学习的女同学，但甄珠鸟是把握了分寸的，甄珠鸟和那个女同学的接触仅仅是礼节性的，总是刻意回避，一直保持着距离，决不是外面传言所描述的那样，这已经被毕业以后两者各奔前程的事实所证实，甄珠鸟一直在痴心地等待着董妮娅。
不知为什么，甄珠鸟已经向董妮娅解释不清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感情出现了裂痕，似乎有人趁虚而入。董妮娅曾对甄珠鸟说，她不喜欢到某君家里去玩，甄珠鸟问为什么，董妮娅说很讨厌她那个弟弟，象个“小神子”。说这个话的时候，董妮娅的语气和表情是轻蔑的，无论是体貌高度还是气质风度，董妮娅都接受不了“小神子”，甄珠鸟心里有谱。甄珠鸟因此对这个状态根本不介意，更谈不上戒备。后来说起这些事，有人调侃说：谈朋友不能正人君子，“小神子”更来神……
……
甄珠鸟依然念念不舍，总想挽回局面，也多次利用节假日到过他们家，她妈妈放下手里的农活，回家接待甄珠鸟，刚好碰上生产队里分粮食，小弟弟末娃与特娃要哥哥甄珠鸟到稻场去帮他们家挑刚分的稻谷，一百来斤，压得甄珠鸟腰都伸不直，猴着身子，亦步亦趋，狼狈不堪，哪里像个劳动人民，村里人看着都发笑。甄珠鸟从小有个腹股沟疝的毛病，尽管手术成功后还当了兵，但家里从来不让甄珠鸟干重活的，挑一百斤重的担子，这还是头一遭！
……
在我们知性不足的懵懵懂懂的青少年时代，董妮娅就给予了甄珠鸟一种非常微妙的从其他同学和好友那里感受不到的神秘感觉。所谓感情，或者说情有独钟，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斩不断、理还乱，具有不可抗拒、不可替代的特别感觉的升华。这种感觉除了特定的对象，别人一定给不了，即使有了替代品，那味道绝对没有初心纯正，甚至不可接受。最严重的后果是离异（董妮娅由此离过婚），当然也可以给周边的人陪着笑脸勉强地过一辈子，这样过一生其内心究竟有多痛苦，实在不可言喻。常言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份痛楚带进棺材？甄珠鸟每天都在这样问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没有标准答案，甚至永远都不会找到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