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长大了就变成了您的样子
致舅舅卫青：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父亲就抛弃了我和母亲，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联系了。
母亲常常提起那段艰难的日子。她说，那段时间，我们家一年都见不到一块肉，饭也是一顿饱一顿饿的。不过，我都记不太清了。
奇怪的是，有一件事，却让我记忆犹新，就像梦魇一般时常压得我喘不过气来。那时，我还住在平阳。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逃难来的老太太。她衣衫褴褛，面呈菜色，坐在路旁边哭边说，她的家被匈奴毁了。她的儿子和孙子都被匈奴人杀害了，儿媳和女儿被抢走了。她家里一年到头种的庄稼好不容易熬到收成，也被抢得一干二净。她正好去山上砍柴，才躲过一劫。我还记得，她说：“以前匈奴人也总是来抢东西，我们跑得及时，但每次一年的收成都没了。这一次，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那时，我想帮帮她，却无能为力；现在我有能力了，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时候，我还不清楚这其中的苦楚。如今，却成了我的鞭策。我不能让老百姓再回到过去那个担惊受怕、任人宰割的日子！
去年，嬗儿①出生了。我出征前他还不会说话，等我回来，他已经会叫“爹爹”了。我多想陪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长大。每次我轻轻摸着他的手心，他就会紧紧抓住我的手，不肯放开，我多想就这样抱着他，陪着他。
但是，我不能。
因为我知道，边疆有千千万万和嬗儿一样的孩子。一旦匈奴南下，他们就会失去爹娘，就会无时无刻都处在危险之中。作为骠骑将军，我有能力，也有责任保护好他们。
让我留恋的，当然还有京城的美景。京城多好啊，有亭台轩榭，有丝竹袅袅，还时常能吃到陛下从宫里赏的热腾腾的饭菜。到了塞外，只有莽莽黄沙。夏天，黄沙漫天，如刀子般打在脸上；冬天，白雪皑皑，十几里都没有一点绿色。有时一天都没有水喝，几天才能吃一顿饭。
我不想留在京城吗？我当然想啊！可是，我不能啊！只有我们在塞外顶住了漫天狂沙，挡住了匈奴的刀剑，我们京城的孩子才不用见到血光，不用到塞北风餐露宿。
我知道，有人说我残酷、好战、贪图功名。可是，又有多少人明白“以战止战”的深意和痛苦？只有我们把仗打完了，我们的孩子才不用打仗！
元狩二年的春天，我带着数万骑兵出陇西，征讨了乌盭、遫濮、狐奴，大破五个匈奴王国，抓获了单于的几个儿子。这六天，我越过焉支山上千里，杀死了匈奴的折兰王和卢侯王，抓获了浑邪王的儿子及匈奴相国、都尉，歼敌八千余人，缴获了休屠王的祭天金人。陛下赐我两千两百户，封我为骠骑将军。
但是，有一件事一直让我痛彻心扉——我只带回来了三成的战士。兵出陇西的时候，他们都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青年。他们的眼里闪烁着坚毅和勇敢。我何尝不知道，他们都是朝廷的精锐，是自太宗朝便开始准备，历经三代才得的战士？我又何尝不知道，他们和我一样，是战士又是儿子，又是丈夫，还是父亲？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每次出征，母亲和妻子都背着我悄悄落泪？我可以想像，这次，我又让多少母亲再也等不到她的儿子；多少妻子新婚守寡；多少孩子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当我知道我亲自栽培的战士再也回不来了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痛？
从小，我的身子就不好，才得名“去病”。如今做了将军，终日里刀光剑影、风餐露宿的。上次受了伤，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可是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匈奴的势力还没有全灭；皇后娘娘失宠多年；太子殿下根基未稳。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我抗不下去了，多少人会像秃鹫一样扑过来，抢食着我留下的一切。我多想看到有一天，我们全部剿灭匈奴的势力，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永远地远离战火。我多想看到，嬗儿长得和我一般高，向我炫耀他又获得了什么成绩。只希望，老天爷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吧！
前几日，您又训斥我莽撞冲动了。我知道，我不该杀李敢的。
李广迷路，纯粹就是他自己的过失！我穿越大漠，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在狼居胥山祭天，在姑衍山祭地，我都没有迷路！而他，却连大漠都没有穿过！我们没能杀死单于、全歼匈奴，有他很大的过失！您只是派人问责，他居然就自杀了？这还不算，他的儿子李敢居然因此迁怒与您，以下犯上，击伤了您！
这件事，您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都不肯告诉。当然，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明白，您不想让我为难。毕竟，李敢是我一手提拔的副将。元狩四年，我独自率兵出代郡。我的手下都是年轻的兵将，没有足以担任副将的。于是，我提拔了李敢为大校，充当副将。这一战，他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击败了左贤王，斩杀敌军无数。
可是，这一切，怎么比得上舅舅您对我的恩情呢？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也抛弃了我。您只比我大十来岁，却承担起了父亲的责任。那时候，我最快乐的日子就是您领俸禄的日子。您每次领了俸禄，就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去玩，玩累了还让我趴在您身上休息。
后来，您当了车骑将军，又常常把我带到军中，带我骑马，教我射箭，把兵书上的东西、排兵布阵的方法，掰碎了讲给我听。我第一次出征，也是您亲自带着的。倘若没有您，我怎么可能善于骑射；怎么可能懂得谋略；怎么可能知道如何在大漠里找到水源，找到方向？如果不是您把最精锐的骑兵、最强壮的马匹都让给了我，我怎么可能在六日之内杀遍匈奴五个王国？倘若不是您率领着大军将匈奴节节击退，我又怎么敢带着八百轻骑兵就离开大军数百里，直捣匈奴软肋？
所以，当我知道李敢击伤了您的时候，我是多么怒不可遏！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提拔他！如果我没有提拔他，他或许不会狂妄至此！
我在陛下的甘泉宫射杀了李敢。陛下没有追究，是陛下仁厚。当时，我已经做好了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我承认，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有人说我和您比肩，您门下的人都来投奔我。可是，我尊敬他们，给他们官爵，正是因为他们是您栽培的人呀！不管怎么说，他们侍奉过您，我也应该善待他们。而且，您栽培的人，我用着放心。
有人说，我是英雄。可是，您才是我心中的英雄！
虽然我战功赫赫，可是，论心胸，论沉着，论政治，我离您还远着呢！
您说，我年轻不经事，一路走得太顺了，等年纪大了就懂得了。
希望有一天，我也可以变成你的样子吧！
外甥霍去病敬上
注：
①嬗儿：此处指霍去病子霍嬗。霍去病薨，霍嬗代为冠军侯。元封元年，霍嬗随汉武帝封泰山，不久，薨，谥哀侯，无子，绝，国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