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明与陈平原谈语文:大学始终没能挺直腰杆
王旭明与陈平原谈语文:大学始终没能挺直腰杆
2013年06月19日
编者按:今年高考已结束,有关语文试题尤其是作文的讨论,一如既往成为热门话题。有阅卷老师甚至称,"得作文者得语文,得语文者得高考"。这些热烈的讨论凸显出语文教育的重要性。《中国青年报》特刊发语文出版社社长王旭明与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平原的访谈,希望这样的对话能够给目前我国语文教育存在的问题把把脉、开开方。
"知道很多,体会很浅",这是今天我们文学教育的一个通病
王旭明:最近几年我接触了不少北大文学专业毕业的硕士、博士。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基本上对很多作品都不了解,只会综合各种评论后再自己评论。这么多硕士或博士,无论对于文学研究的某个现象,或社会某个现象,竟没有自己独立的真知灼见。你认为这种现象普遍吗?
陈平原:去年我在北大出版社的专著《作为学科的文学史》、在三联书店出版的评论集《假如没有文学史……》都涉及你谈的这个问题。可以这么说,"知道很多,体会很浅",这是今天我们文学教育的一个通病。我认为,这跟1903年开始建立的一整套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体系有关。以简明扼要的"文学史教材"为中心,"多快好省"地进行"文学教育",我开玩笑说,这更像是在学外国文学,只要求学生初步了解某一时代的作家、文类、风格、流派等,并不苛求对作品有深入体会。
今天中国的文学教育,过于强调"系统性",在我看来,不无偏颇。其实,除了专家,普通人没必要全面掌握丰富的"文学史"知识。一百多年来,文学史作为一个知识体系,日渐精微,迅速膨胀。学者们不断发掘新的作家作品,下一代人的文学史图景,必定比上一代人更繁复、更庞杂。这么一来,必须精简书目,有选择地阅读,否则,根本读不过来,也读不好。我再三强调,当老师的,应该允许学生有所"不懂",且鼓励他们说出自己真正"懂得"的。北大中文系出考卷,基本上不考偏题、怪题,而且可以选答,就是基于此设想。
王旭明:目前高校文学院比比皆是,北大现在还叫中文系,一直没有改名是什么原因?
陈平原:都说要"跟国际接轨",目前中国大学的"文学院",绝大部分是原先的中文系"升级换代"成的;而这恰好跟国际主流的大学"不接轨"。香港中文大学的文学院有14个系,包括中文、英文、历史、哲学、艺术、音乐、语言学、人类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等,这倒是跟欧美及日本的大学类似。我们单单是"文史哲",还不是人家"文学院"的全部,就能分拆成文学院、哲学学院、历史学院、艺术学院、考古文博学院等。为什么这么做?大概是这些年大学扩张造成的,鸟枪换炮,"系"改"院",面子上好看,也便于在学校争资源。另外,"院长"叫起来好听,比"系主任"响亮多了。在公众场合,一般是先介绍院长、副院长,接下来才轮到系主任。好在北大没有强求一律,校长说,你们若不觉得委屈,那依旧当系主任吧。在北大内部,校方将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与其他学院等同视之。北大中文系是百年老系,格外珍惜自己的优良传统,不想赶这个时髦。这么顽固地坚守,很多人预言我们兔子尾巴长不了,迟早会更弦易辙的。但也听到不少叫好声。几个月前,我参加一场学术对话,武汉大学原校长刘道玉一见面就说,单凭你们不改文学院,就得敬一杯酒。
"眼学"与"耳学"之间,含英咀华与博览群书之间,找到合适的度
王旭明:能否谈谈你的语文老师和你的中学语文课给你的影响?
陈平原: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上的中学,初中阶段没课上,整天"闹革命";念高中时,碰上了邓小平"右倾回潮",总算认真读了两年书。我是从插队的山乡跑去念书的,就近入学,进的是广东潮安磷溪中学。教我们语文课的是金老师和魏老师,人都挺好,上课认真,对我很有帮助。但说实话,我的语文修养主要得益于家庭教育。父母都是语文教师,家里藏书比较多,使得我从小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插队8年,记得"耕读传家"这一古训,没有一日废弃书本。
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前不久,我在"纪念77、78级毕业30周年论坛"上发现,好多人都有类似的经历。或许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特点:缺少正规的基础教育,知识结构上有明显缺陷;好处是善于自学,不墨守成规,无论日后学什么专业,常有超出常轨的思考。还有一点,这代人不管学什么,普遍对语文有好感。因为,在乡下的日子里,语文是可以自学的;甚至可以这么说,语文主要靠自学。
章太炎说过,他的学问主要靠自学,而且,得益于人生忧患。与别的专业不同,一个人的语文能力,与人生阅历密切相关。这也是好多大作家没念过或者没念完大学,以及大学中文系不以培养作家为主要目标的原因。
王旭明:现在的语文课堂或语文老师,是否也应该从你说的这几个方面来培养学生的兴趣呢?
陈平原: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希望找到读书的诀窍,即花最小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成效。可这一思路,明显不适合语文教学。实际上,学语文没什么捷径可走,首先是有兴趣,然后就是多读书、肯思考、勤写作,这样,语文就一定能学好。《东坡志林》里提到,有人问欧阳修怎么写文章,他说:"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见之。"这样的大白话,是经验之谈。欧阳修、苏东坡尚且找不到读书作文的"诀窍",我当然更是"无可奉告"了。据叶圣陶先生的长子叶至善称,叶老从不给他们讲授写作方法,只要求多读书;书读多了,有感觉,于是落笔为文。文章写多了,自然冷暖自知,写作能力逐渐提升。叶老这思路,跟欧阳修的说法很接近。
现在,不管中考还是高考,考生都会全力以赴认真复习。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恶补别的科目有用,恶补语文没用。因为语文学习,主要靠平日长期积累。记得我参加高考,根本没预备语文,只是复习数学。我想,今天的中学生,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不是说语文不重要,而是语文无法突击。语文教学的特点是慢热、恒温,不适合爆炒、猛煎,就像广东人煲汤那样,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从这个意义上讲,语文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很容易。问题在于,心态要摆正,不能太急。
传统教育与现代教育有很大差异,不说培养目标,也不说课程设计,就说教学方式吧。以诗文为例,过去主要靠自学,学生面对经典文本,仔细琢磨,百思不得其解,这才去请教;现在则以文学史或文学概论为教学中心,经典文本反而成了"配合演出"。学生省了上下求索的功夫,迅速获得有关作家作品的"精彩结论"。一星期就知道《诗经》是怎么回事;再过一星期,《楚辞》也打发了。一年下来,什么李白、杜甫,还有《西厢记》、《红楼梦》,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这样的教学,确实推进很快,可学生真的掌握了吗?
晚清西学大潮中,章太炎对那时刚刚传入的使用教科书的标准化教学很不以为然,称:"制之恶者,期人速悟,而不寻其根柢,专重耳学,遗弃眼学,卒令学者所知,不能出于讲义。"以课堂讲授为主,学生必定注重"耳学",养成"道听途说"的学风。而传统中国的书院教学,依靠师长的个人魅力,以及师生间的对话与交流,自学为主,注重的是"眼学"。在章太炎看来,前者整齐划一,更适合于普及知识;后者因材施教,有可能深入研究。这种对传统书院的理想化表述,有八年杭州诂经精舍的独特经历做底,更因章太炎不满于时人对新式学堂的利弊缺乏必要的反省。
当然,现代社会"知识大爆炸",学生需要修习的科目很多,不可能只讲"四书五经"。不过,章太炎的话提醒我们:贪多求快,压缩饼干式的教学,效果并不理想。而且,读书人一旦养成"道听途说"的习惯,很难改过来。如何在含英咀华与博览群书之间,找到合适的度,这值得从事教育的我们认真思考。
大学语文始终没能挺直腰杆,这也就难怪中小学不太重视语文课了
王旭明:这个问题其实从小学就存在了,语文学科承载了太多的责任,有意识形态、科普知识,真正涉及国学,涉及经史子集、传统私塾那些应该继承的东西已经非常少了。
陈平原:语文这门课很特殊,无论哪个国家或地区,也无论谁来主持,课本编写及讲授方式必定跟整个时代风气有关。远不只是教孩子们识字、读书、作文那么简单,这门课还涉及人生观建立以及文化传承等,所以,意识形态的渗透是必然的。差别仅在于自觉程度,以及操作时能否隐晦些、优雅点。
培养学生具有较好的阅读能力、丰富的想象力,以及准确且有创意地使用本国语言文字,这既是语文课的工作目标,也是一个有教养的读书人的明显标志。周作人曾不无夸耀地谈及自己,说别的没什么,就是"国文粗通,常识略具"。其实,这已是很高的标准。
至于在编语文教材时,"科普知识"与"经史子集"各自的位置,到底该怎么摆放才好,这需要仔细斟酌,无法"一言以蔽之"。
王旭明:台湾地区的国文教学跟大陆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对传统继承得很好,你在这方面有没有一些建议?
陈平原:说到台湾地区的国文教育,他们有他们的困境,尤其是前些年陈水扁当政时推行"去中国化",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但即便如此,台湾各大学校园里,仍然守住了"大一国文",这很了不起。
为全校学生开设"大一国文",这本是老北大的传统,傅斯年将它带到了台湾,至今仍枝繁叶茂。每个台大学生,不管学什么专业,必修"大一国文"6学分,否则毕不了业。其他大学也都有类似的规定。正因此,我在台大教书时,对那里非中文专业学生的国文水平啧啧称奇。
反而是在大陆,大学语文始终没能挺直腰杆。上世纪80年代,因苏步青、匡亚明等人的大力倡导,大学语文热闹过一阵子。进入新世纪后,整个中国大学的发展路径,明显向新兴学科及实用学科倾斜,"大而无当"的母语教育于是命若游丝。除非是校长特别坚持,一般情况下,作为选修的大学语文,往往成了鸡肋,随时可能退出历史舞台。
大学如此,这就难怪中小学不太重视语文课了。中学文理分科,本就十分遗憾;实行自主招生后,更有著名大学公开宣布不考语文,这是非常短视的行为。我写过《"学堂不得废弃中国文辞"——关于重建"大一国文"的思考》,特别感慨这个问题。
我那篇文章的标题,是借用晚清重臣张之洞的话。在他看来,既然规定"中学堂以上各学堂,必全勤习洋文",便应反过来力保"中国文辞"的存在价值。此处刻意凸显"中国文辞",不是基于文学兴趣,而是担心"西学大潮"过于凶猛,导致传统中国文化价值的失落。110年前的深谋远虑,今天看来仍不无道理。这其实很悲哀。
大学教授若想编好语文教材,必须多与中小学老师接触交流,不能"居高临下"站在大学的立场来指导
王旭明:这些年,一些教材出版单位喜欢请著名大学教授担任中小学语文教材主编,对此你怎么看?
陈平原:视野开阔、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参与到中小学教材编写中,当然有好处。首先是打破了原先相对封闭的教材编写格局,其次是更多关注知识的整体性与延续性,最后,为推进教材革新提供了某种理论高度以及象征资本。但中小学教育与大学教育毕竟不是一回事,切忌将原本应在大学才教的知识,提前压缩到中学课本中去。大城市里的重点中学,教师和学生水平都很高,可这不是整个教改及课本编写的主要目标。另外,过多站在大学教授的立场看问题,可能会忽略中小学生的生理特点、接受能力以及欣赏趣味等。若是这样,调子唱得很高,但所编教材可能不切实际,不好用。
在我看来,大学教授若想编好语文教材,必须多与中小学老师接触、交流,了解中小学教学规律;不能"居高临下",站在大学的立场来指导中小学教学。比如,北大中文系每年都派老师参与高考命题、组织高考改卷、培训中学教师等。现在广泛使用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小学语文课本,就是袁行霈教授带着我们好些老师参与编写的。北大中文系教授中,积极介入中小学教育、成功主持语文教材编写的,当推钱理群和温儒敏,他们多年来一直非常关注中小学语文教育。
王旭明:有观点认为,我们的中小学语文教材需要创新,对此你的看法是什么?
陈平原:创新是个好词,人见人爱;问题在于,什么叫创新以及如何创新。教育理念变了,教材的编写方式也会跟着变;这样的"新",乃是有源之水,起码能自圆其说。另一种"新",着力点在选文,强调的是"新人"与"新文",期望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种努力,我不太欣赏。有一阵子,我为大学生编散文选,和几位老师分头做,结果发现,大部分篇章重叠。原因是很多传世名篇的"好",是得到广泛认同的。为教材选文,应该只管好坏,不问新旧。对教师来说是旧的,对学生依旧是新。基础教育不同于文学创作,讲求的是教学有效性,而不是编写者的特立独行。经典阅读与时尚阅读,二者如何协调,历来见仁见智。我更偏向于前者,因为越是时髦的东西,生命力越短暂。而基础教育是打底子的,这个"底"会长久地留存下去。小时候阅读或背诵的诗文,应尽可能纯洁无暇,掺杂太多时代的以及个人的色彩,我以为不妥。
所谓"创新",一是人文性与工具性的对峙,一是古典与时尚的协调。此外,还有一点很少被人涉及,那就是如何养育或成全"文化的多样性"。中国这么大,各地区的文化差异十分明显;可是,因某些需要,大家都在追求"大一统"。所谓地方性知识以及方言文化等,完全被搁置了,这实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