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苏敏推荐:人生撒谎“作文”始——
人生撒谎“作文”始——
我们该教给孩子怎样的写作能力?
陈兴才 / 翻译教学与研究
【看点】写作是语文教学的重中之重,写作能力则是现代人的基本素养。怎样衡量一篇作文的好与坏?西安交通大学苏州附属中学的语文特级教师陈兴才认为,写作的初衷一是为了表情达意,二是为了培养理性和思辨能力。在解决了“为什么要写”和“为什么要教”这两个问题后,才能确定衡量标准,并以此作为价值起点,有效改进和提高作文教学。
我们的精华奈何成为人家的大忌
耶鲁大学本科写作教师Emily在教了中国学生的写作后说,中国学生引以为傲的“套路”,恰恰都是美国大学认为的写作大忌。在她看来,中国学生喜欢用诗意的、繁复的、华丽的辞藻和句子写文章,结果让读者受到干扰,是不负责任,又推测可能这些学生是为了掩盖思想之不足。
在我们的印象中,诗意的、繁复的、华丽的文字最起码不是坏事,起码会有一个文采好、有才气的评价,奈何在美国老师看来成为不仅无意义且是有害的东西呢?
其实是我们与人家的写作评价观不同。可能我们会说,这是我们的传统,文辞之优美是长处,并不需要妄自菲薄。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但处于全球现代教育背景下,对我们的评价观作个审视,也是必要的。
在某些研讨会上我爱把老师们喜欢的,或者是杂志上刊登的优秀作文拿出来说事,就如以下文字:
铭记与忘记的两岸(有省略)
席慕容说:“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我们都是那个过河的人。”在生命之河的左岸是忘记,在生命之河的右岸是铭记。我们乘坐着各自独有的船在左岸与右岸穿梭,才知道——忘记该忘记的,铭记该铭记的。
行走在人生路上,我们笑看窗外花开花落、叶枯叶落,静观天外云卷云舒、风停风起。在路上,我们经历着太多太多悲喜交集的事,在生命之河的航行之中,我们学会了忘记该忘记的悲欢之事,学会了铭记该铭记的点点滴滴。
东坡披发仰天大呼“大江东去”,他面临的那些烦心琐事顷刻之间沉入滚滚波涛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壮阔的滔滔江水让东坡选择忘记,忘记那些失意、悲伤,忘记那些仕途的不得意。陶潜……
人们在河的左岸停留着,在这之外,同样又有在右岸快乐生活的人们。
坐在池边亭下泪流满面的独酌的易安居士,用她的文字告诉我她永远铭记着这一生之中所经历的点点滴滴,那是她在“争渡”途中所做出的选择。海子……三毛……凡·高……
这些是生命之河两岸的人生,这是忘记与记忆的选择。风吹起花瓣如同阵阵破碎的童年,决荒的古乐诠释灵魂的落差,躲在梦与记忆的深处,听花与黑夜唱尽梦魇,唱尽繁华,唱断所有记忆的来路,由分明的笑和谁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泪来忘记该忘记的不快和琐碎,来铭记该铭记的深刻与永恒。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航行于“生命之河”中,坐在自己独有的船上,知道——忘记在左,铭记在右,中间是无尽穿梭!
这是某省的高考满分作文。语言表达丰富多彩,人与事似乎是信手拈来,加上貌似丰富的阅读涉猎,怪不得被当作优秀范文共赏。然而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先天性毛病:艳若桃李的外表裹着的是一肚子稻草。
从立意来看,通篇就是依据命题本身传达一个信息——有的人忘记了什么,有的人铭记了什么,属于无观点写作;表达上则是含糊而华丽的扯淡,在边缘扯,不入核心。
这样的表达有什么意义呢?写情书太酸,跟人交流太玄,求职要被讥笑,不伦不类,唯一的价值恐只在于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扮相以自赏,或基本上就是古代戏剧的衣饰,除了上台做戏,与现实无关,然而我们的写作不应该是制作古装戏的戏服。
其实这反映出我们的评价观有问题。
取得衡文共识很迫切
正常的写作教学认知图式应该是:为什么要写和为什么要教,然后由它决定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章,再然后才是如何教、如何写。
然而现状却是,对前两个决定元素忽视得厉害,直接到达如何教、如何写,如黑暗里奔跑,方向都没有。
如果我们要谈厨艺,肯定先要明确我们想吃什么样的和具备哪些养分的美食。同理,我们要谈作文教学的方向和改进,自然要明确什么样的作文才是好作文,这个问题不解决或不先考虑,我们努力的价值会因无从考识而意义可疑。
而在现实中,有很多老师花了很多精力在如何教和指导如何写上,却对什么作文才是好的、什么作文是坏的并不放在心上——如果要证明这一点的话,到诸多高考优秀作文、示范作文集中翻翻,那种热衷“作注”回避“思考”的,绣花枕头塞烂稻草的,事不达理胡搅蛮缠的,见识浅陋素养堪忧的,就可随手拈来。
而且,之所以被当作优秀作文,表明它们有迷惑性,这就不是一个是否错给分的问题,还直接影响到文风、文品乃至人品的养成和写作教学的宗旨。
从这一点上来说,弄不清什么是好文章,什么是坏作文,想设计出有效的作文教学,想有效地指导学生的审题立意构思,其实是自以为是和自说自话。
老师们的作文课,比如以如何审题、如何构思、如何选材、如何提炼主旨、如何让结构漂亮、如何润饰语言表达,课堂上或是通过作业去操练,总能发现“学生的进步”,但最后呈现的进步是什么呢?
依然是那种无情无思无我、凌空高蹈、有气却无力的套话文章,不排除形式和语言的漂亮,但就是一个“作”出来的东西。
当写作变成“作zuo文”,没有至诚,没有情趣,没有见识,看不到“我”的存在,那这样的“教作文”的意义究竟何在呢?
是不是做在无用功,或起码是让师生的辛勤劳动事倍而功微?
所以我主张语文老师们,包括高考作文阅卷的老师们应先弄清什么是好、坏作文,教与写,才有价值起点,然后才会有作文教学的有效改进与实质提高。
作文评价的出发点是“为什么要写作和教学生写作”
为什么写,为什么教,也就是作文教育的担当或目的是什么,代表的是常识和最基本的出发点——
一是为了表达的本领,偏重于观察、思考、想像、描摹、整理、分析的能力以及写作的兴趣;
二是为人的成长,偏重于培养有思辨有理性有健康情感良好精神底子的公民。这里我们可以把“人文”一词拆开来解,人与文,这两种担当是缠绕在一起的,互为依托和表里,最终要达成的是“培养公民的语言表达素养”。
这里面有两个要素,一是“语言表达”,二是“公民”。在此意义上说,写作和教写作并非人生余事,而是培养现代公民的极重要途径,写作的过程也正是这个任务实现的过程。
曹勇军老师对美国中学生的写作教学考察报告中有“运用批判性思维,组织对话讨论,展开头脑风暴,问题驱动,让文本生发出丰富的Idea”、“用探索性写作展示自己的思考和创作,促进自我的成长”等发现,我认为这才是指向了生命的成长的写作。
而我们的应试作文,呈现的是面对一个无聊话题玩尽虚头巴脑的花活,一会儿典故,一会儿童话,一会儿名人轶事,然后虚花花地升华到人生哲理的高度,把众所周知的事儿说得天花乱坠,还又能摆出正经面孔,真性缺失,离道貌岸然不远——这些问题的根本在于,我们忘记了为何要写作。
从具体的过程来看,写作需要在“表达目的”和“读者在场”的意识——我为什么要写,我是谁,写给谁看,表达什么——的观照下进行。
干预现实、反映生活、交流沟通、表达情绪等都是“表达目的”,众所诟病的学生文风的文艺腔、浮夸不实、套话连篇,固然有非语文因素比如社会环境、应试教育背景的原因在内,但“表达目的”和“读者在场”意识在文中的失位,也是学生作文呈现“无用、无意义、无分析性”的重要原因。
平常我们常拿学生打趣,作文写不像样的学生写起情书来倒是文采不错且情能动人,这里面包含的正是写作的“目的性”价值。
写作教学教什么?过去强调或呈现最多的是诸如审题立意、谋篇布局、修改润色、如何开头结尾点题等技法,极少关注写作目的。因为目的缺位,连带着写作教学内容只偏于技法,而不注重目的关照下的教学内容序列的生成与构建。
一旦关注“表达目的”和“读者意识”,作文中的高腔、花腔、套话、废话、不讲理自然迷惑不了我们。那么,我们既可以用“表达目的”与“读者意识”去指导学生写作,也可以用它们来为衡文问题找到一条评价线索。
有了这个出发点,我们也许需要对目前占主流的学生作文做一番“祛魅”。这个“魅”是什么,是假、丑、庸但又打扮得漂亮的东西,平庸不可怕,但装出美丽就是恶。
比如:在占领道德制高点后的高谈阔论、旁征博引、空话连篇,貌似三观正确,而其实是凌空高蹈的无文、无思、无情、无性;在所谓主旨正确的轨道上声情并茂、名人开会、名言荟萃、文采流淌,而实际上编造事实、套话泛滥、放弃辨识、不讲逻辑……
我们的任务是,揭开这些烂文的化妆,挑开绚烂的红肿,细究它的肌理,它究竟是否优秀,可以树为榜样。张维迎说,人生撒谎作文始,谁敢保证学生不会把从写作中获得的投机取巧化为他的血液沉淀?这事关写作的伦理和价值标准。
祛魅,谁去做呢?一是老师,二是高考时的阅卷者,三是各种期刊、作文选的编者们,要变一下自己的观念,不是以“能不能得漂亮分数”去品评作文,而是以“为什么要写作”为出发点去考察,既转变观念又修改规则,让良币获得应有地位,才能扶正祛邪。
要驱逐流通最广的几种“劣币”
一是“代言”或“作注”,回避“思考”。高中生的作文绝大部分是“注解”命题,而不是就命题提供的“命题”展开研究和思考。这是高中生写作中最大的问题,当然这与中国式作文命题的方式有关。
我们的高考作文命题大多数不是命题,而是“命意”,给你一则材料,让你从材料中读出包含的意蕴。然后,考生们或叙事或以议论,都是为了呈现那个材料也就是出题者所给的主旨,俨然就是“我注六经,六经注我”的作文流程。
而这些材料本身得出的“立意”不过是一些浅显无需费舌的人生说教,有道理,只是个“大道理”,学生跳不出它的手掌心,所谓“被立意”,代圣人(出题者)立言。
这种作文在高中生写作中大约占到百分之八十——它没有也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只要做好一件事,为出题者的“命意”去作证,作注;它不会有作者立场,不会有读者意识,不需要有具体情境,呈现给你的是空话、套话、废话,是为中国式命题导致的假写作。
二是文艺腔偏好。我对“文学性写作”怀有警惕,文学化和文艺腔,美文和才思,也就是所谓“文笔”历来享有很高地位。我不是说“文笔”是个坏东西,而是说它至多是写作的一种色彩性质的东西,有它,可以增色,没它,也不是什么问题,最起码不能让“文笔”成为作文评价的最显性指标。
但现状是,在高考评分当中,在立意合格的基础上,文笔几乎成了最主要的得分宝器。一批批被师生奉为典范的小文艺文,其实却隐藏着巨大的器质性毛病——无自己的观点,放大所谓生命感悟,沦为风花雪月、无病呻吟或索性是鸡汤文艺。
为什么要反对文学性写作成为主流,因为我们的写作不是为了培养作家。培养现代公民的语言表达素养,这是写作的起点和出发点。文学性写作,对于少数学生来说,可以是爱好,可以是专攻,但它不能成为作文评价的主流价值观。
但反观我们的写作评价,拿高考评分来说,涉及到的高分作文标准“立意深刻”、“构思巧妙”、“生动传神”、“语言优美”几乎都是文学创作倾向的标准。如果学生有此功夫,诚然是好事,但作为标准出示,这个导向会把所有的学生往这条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引领,而文学创作的本领几人具备?
三是见识素养和理性思考严重不足。在我们学生的笔下,比比皆是道德文章和人生标签,在应试模式下,在老师年复年日复日的教导下,学会的是虚头巴脑、伪崇高、凌空高蹈的道德煽情,或者是早早做了不食人间烟火的《菜根谭》里老庄式人物,表现为人格和文风中的做作、矫情,与真实的生活态度毫无关联,所写不是自己所想。
而真正意义上的作为公民的担当与见识,在学生的作文中却近于荒漠化。在学生的说理行为中,更显出幼稚和无理性。
他们可以证明“苦难兴邦”,可以证明“逆境成才”,所用的方式是举例,三五个例子和名人的故事,似乎就能证明他要表达的观点,而其实,事实往往并不能论证观点,哪怕事实再多也不一定有用,因为,事实是具体的个例,而观点代表的是普遍的规律,这两者之间并非紧密的逻辑关系。
比如,我们可以举十个经过苦难而后成功的人,并不能证明苦难有助于人的成功,为什么呢?还有九十个因苦难而毁灭的人;受苦难的人成功了,他的成功并不是苦难助益于他的。
但我们的学生的浅陋的思维习惯就经常能“完成”“苦难造就人的成功”的荒谬论证。理性思考不在场,分析性写作缺位,“幸存者偏差”和“不当取样”、“以果导因”的逻辑谬误比比皆是,事不达理,素养低下。
作文教学的改进当从“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作文”始,从写作的根本目的出发。某种程度上,救救作文,就是救救孩子和未来。
(文章来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