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再访桥头塆
桥头塆,这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它在全国数以十万计的自然村中,只相当于浩瀚的大海深处一朵很不起眼的小小浪花。它远离城市,座落在城郊街道办事处北斗管理区一个偏僻的山坡下。虽然它鲜为人知,但于我却很有纪念意义。当年桥头湾的南头有一所以塆名命名的完全小学,父亲曾在这所小学任教多年。1961年,我还不满6岁,父亲带着我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我接受了启蒙教育,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二年级,随后离开回到老家继续念书。在此学习和生活的时间虽短,但“桥头塆”三个字却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因为这里是我最初涉猎书本知识的地方,也是我开启人生梦想的起点。60多年了,随着时光的轻轻走过,我也在不经意间从曾经的懵懂稚子变成了今天华发苍颜的老人。人老了,又多了些怀旧的情愫,桥头塆的影像不时在脑海浮现,有时我会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总想到曾经学习和生活过两年的桥头塆去走一走,看一看。 特别是近两年,这一念头在心中时时泛起,挥之不去。
一次在闲谈中我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妻子,她也认为应该去故地重游一次,以此渲泄和释放自已对过往岁月的眷恋情怀。去年盛夏,在一个骄阳似火,酷热逼人的日子,我带着妻子驱车30余里来到离桥头塆不远的北斗管理区长辛店。这是一个不大的乡村集市,远离市镇,是当地村民买卖生活日常用品和集散农资产品的交易中心。在我的记忆中,桥头塆好像就在长辛店的西北方向,距离长辛店大约三四华里。我开着车在这里兜兜转转,最后转得一头雾水,怎么也找不到旧时通往桥头塆的路径 。毕竟60余年过去了,儿时的记忆也随着岁月的流失在我脑海中逐渐凋零。无奈之下,只好下车找到一家店铺,向似乎是当地的一位居民问路,结果是一问三不知。又找了几家居民,都说不知道。回到车上我很是纳闷。本地村民怎么可能不知道桥头塆?桥头塆本归长辛店村管辖,且距离不远。再说桥头塆小学在当年是此地方圆数里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在当地还是有些名声的。难道是我问路时不小心失了礼数?仔细一想,不可能。问询时我温良谦恭,小心翼翼,礼貌有加,不存在村民因反感而故意知之不说的嫌疑。唯一的可能,就是刚才被问的这些居民都是租住的外来商户,他们对当地情况知之甚少,不知道桥头塆处在何方,这也在情理之中。当时天色已晚,炎热难耐,我们放弃了再寻当地村民问个究竟的念头,只好打道回府,另择时日再来探访。
今年仲秋的一天,高中同学刘军的母亲仙逝,悼念活动就安排在北斗长辛店村操办,我和几位老同学前去掉念,恰巧碰到原土地局长刘安平也在此参加悼念活动。我知道刘局长的老家与桥头塆毗邻,我和他小时候又是在桥头塆小学读书时的同窗,寻找桥头塆他是当向导的最好人选。机会难得,我乘机邀请他一起去重访桥头塆,对此提议他饶有兴致,爽快地答应今天和我一起去看看少小读书的村落。看来人老后思乡怀旧的情怀人皆有之啊!吃罢中午饭,我们立马动身。在老刘的指引下,我驾车穿过长辛店的一个弄堂,奔驰在一条约两米来宽且弯弯曲曲的水泥道上。沿途石丘荒岗,树疏林稀。丘陵中零星散落着一些村舍民居。农民早已收割了庄稼,田地里长满了泛黄的衰草。放眼望去,这里全然没有我心目中想像的那种天高云淡,层林尽染,良田沃土,五彩斑斓的农村田园风光。大约二十分钟左右,小车行至一个叫北风头的山丘下,老刘指着面前的一条被荒草掩没得难以看清轮郭的小溪说:这就是原来的小河。又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村庄道:你看,那就是桥头塆!我透过车窗望去,不禁心生激动,啊!这就是我儿时破蒙的地方,这就是我心中经常惦记的山乡。60多年了,不知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此时,真有一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觉。
小车就近停在桥头塆的后山,我们急切地来到塆前,驻足顾盼,却怎么也看不见旧时桥头塆的影子。眼前的桥头塆村居民舍分成三块散建在山坡腰上,每家每户大都是单门独院,红墙黑瓦,铁制大门,铝合金窗。现代文明的烙印和改革开放带来的经济红利在这些民舍上得到充分体现。民舍建筑单个看还是入得了眼,但从整体上观察,塆子显得布局散乱,格调不高,缺乏统一规划和设计。显然,当初村民建房时是根据地形地貌随心所欲,率性而为的。塆子的环境卫生也令人堪忧,三块民舍房前屋后长满了蒿草荆棘,互通的羊肠小道凹凸不平,且被杂乱的荆棘遮盖得难以辨识。我们小心拨开秋风中肆意招摇的荒草,在似路非路的沙石小道上彳亍而行。不成想老刘在行进中一个踉跄崴了脚踝,平时行动敏捷的他立即成了跛脚鸭,其狼狈之状令人忍俊不禁。我只好连扶带扛护着他一歪一跛地向塆子中间走去。在塆子里找了好几户人家,都是关门闭户,敲门也无人应答。最后终于看到一户敝开着大门的人家,男主人应声出门,不断打量着俩个不速之客。老刘主动报了姓名并简单介绍了我们的身份以及来此探访的目的。看似和我们年龄相近的主人听闻后,一把拉住老刘的手,激动地喊道:“唉呀,你就是刘安平呀!我是朱福庆,我早就认识你,你是我们这一带的名人哩!都老了啊!一下认不出来哟!”老朱一连串的感叹让我们一下拉近了距离,也让我感到老刘在当地的小名气。外面热闹的寒喧把老朱的老婆从里屋吸引出来,她出门望着我们高兴地嚷着:“哟,都是城里来的当官的呀!是准备来我们这里投资的吗?”话语里半是揶揄半是希望。我暗想:这老娘们古怪精灵,随时把招商引资挂在嘴边。我们这些过气的芝麻官退休多年,人脉早已耗尽,哪还有能力来投什么资啊!对她的问话我们实在难以正面应答,只有哈哈大笑,算是给了她一个未置可否的回答。老朱倒是聪明,见老婆误解了我们的来意,便岔开老婆的话题作了自我介绍。他1956年出生,是居住桥头塆的老户,小时候也曾在桥头塆小学读过书,对桥头塆的历史变迁比较了解。说着就带着我们来到山坡下一个小小的土沟边,手指着一片荒凉的凹地和凹地里的一方水塘告诉我们,那片凹地和水塘就是原桥头塆和桥头塆小学的旧址。随后他详细地讲述了桥头塆和桥头塆小学的变迁历史。从他的讲述中我们得知 ,60年代未 ,根据教育规划,桥头塆小学已搬迁到长辛店。当年小学搬迁时因产权不明还闹过一场不小的风波。桥头塆小学地处北斗管理区辖区,在此读书的有附近六七个村的学生,其中包括大邦管理区东风村、集体村和红旗村等跨区的学生。小学要搬迁到北斗辖区的长辛店,大邦管理区几个村的百姓不愿意,结果出现了两个管理区百姓哄抢小学财产的状况。桥头塆小学就是以这样凄婉的形式消失在这片凹地中。到70年代初,因大兴水利建设,当地行政部门要扩大桥头塆门前塘的蓄水面积,要求塆中住户统一从山下凹地迁往山坡腰上建房,自此,旧时的桥头塆也在大兴水利建设的高潮中荡然无存。听着老朱详细的介绍,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凹地,我像一段枯槁的树桩楞在那里,惋惜、痛心、伤感在胸中交织激荡,难以平静。思绪也像一列疾驰的火车,穿越时空隧道,迅速拉回到桥头塆的曾经,儿时的记忆又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
60多年前,古老的桥头塆就坐落在这片清幽的凹地之中,青砖黛瓦,杉木门窗,沙石路径,青石板廊。塆子虽然不大,却处处绽放出一种古朴幽宁的气韵。塆后是连绵的山脊和苍翠的古柏,塆前有一方水波粼粼的月牙形水塘,塘边树木葱茏,倒影婆娑。塆的正前方不到200米,有一条蜿蜒而温润的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川流不息,石质河床,洁净透亮。时有小鱼小虾在浅底石罅中出没穿梭。河上有一座用青石板铺设的看着很敦实的小桥,它是桥头塆通往远方的必经之道。桥头塆因这一青石板桥而得名,也因有这条小河而富有了灵性。当年,我和小伙伴们经常来到这里,或捉鱼摸虾,或戏水嘻闹。儿时的纯真和欢乐至今想起都觉得心动。塆子中端开设有一个在当地少有的大染坊,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把自织的白色土布送到这里漂染。每天染坊的把式们会把染成各种颜色的布匹凉晒在塆前的木架上。布匹五彩缤纷, 随风飘荡 ,远远望去 ,犹如海上百舸争流的船帆,颇有气势和魅力,成为桥头塆当年特有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染坊也是顽童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有时放学后,我就邀三俩小伙伴到染坊去观赏老把式们漂染和碾压布匹的手艺。我淸楚地记得,染坊里有一位姓朱的大师傅,身材匀称,高大魁梧,浑身充满力量。他手把吱吱作响的碾架,脚踏巨大的碾磙,利用腰和腿的力量推动碾磙来回摆动,碾槽里的布匹在他的碾压下变得平整而光亮。他那架势犹如鹍鹏展翅,身姿骄健,气势强大,潇洒优雅,具有很强的表演性和观赏性。有时看我来了,他便非常和蔼地把我扶上碾磙。我学着他的样子扶杆踩磙,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脸挣得通红,碾磙却始终纹丝不动,我那天真滑稽的模样逗得染坊的作工和小伙伴们哈哈大笑。看来碾压布匹是一个很强的技术活,既要力量,也要技巧。塆子的最南端便是桥头塆小学,其校舍占了全塆一半的面积。整座校园被葳蕤的树林拥入怀抱,显得深遂而清幽,是教学念书的绝佳之地。学校每天飘出的清脆铃声和学生朗朗的读书声为桥头塆平添了不少的生机和活力。当年在这里读书和生活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想起仍然感到无比温暖和惬意。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60余年,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世事浮沉,我久远记忆中的这一切都已淹没到历史的烟云中,眼前的桥头塆已非当年的桥头塆!溜达在塆间,老朱戚戚地告诉我们,桥头塆本来不大,只住有十几户人家。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塆里留守的仅剩老弱病残,有的人家早已是人走屋空。塆子里没有了过去乡村那特有的情调和喧闹,看似很荒凉冷清。田地也因为没有壮劳力耕种而严重抛荒。是的,老朱说的这些,不仅仅是桥头塆目前的现状,也是如今农村的普遍社会现象,值得政府和有关部门高度关注。
秋日的夕阳缓缓西沉,余晖柔和地把大地渲染得一片金黄,到了该返程的时候了。老朱两口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在村口,老刘从衣服口袋中掏出100元人民币送给老朱夫妇,夫妇俩推辞着硬是不愿接受,最后在老刘的坚持下才羞涩地勉强收下。我想,老刘是想用这一举动来表达他对老朱夫妇热心接待我们的感谢,同时也表达他对家乡和乡亲们的眷恋情怀。临上车时,我又一次回望桥头塆,落日的余晖倾洒在村舍民居,给寂寥的塆子涂上了一抹暖色。村后仅存的几棵古柏倔犟地伫立在那里,像几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老人见证着桥头塆的巨变。我们挥手向老朱夫妇告别,女主人再一次大声地喊道:“如有机会,请一定介绍人到我们这里投资建设啊!”她再次提到这个话题,看来,这确实是她发自内心的愿望。我为先前对她的误解感到歉疚。从她的喊声中,我感受到了她对家园的炽爱之情,也捕捉到她急盼家乡越变越美,村民越来越富的心愿。她的心愿其实也是全国广大农民的心愿啊!近些年来,国家大力推行振兴农村,建设美丽乡村战略。这一战略对农村的两个文明建设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很多乡村的面貌因此而得到很大改观,美丽乡村如雨后春笋,比比皆是,有的甚至被打造成了人们观光旅游的胜地。我多么希望桥头塆能早日融入到建设美丽乡村的大潮中,不要成为秋天落单的孤雁,更不要成为被人们遗忘的角落啊!
2024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