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的“文人”观
士人、学人、诗人的特点是真,文人是伪。
士人有真风骨,学人有真学问,诗人有真性情。
文人呢?只有花腔,没有学养;只有欲望,没有理想;只有风向,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也“只有姿态,没有立场”。尽管那姿态,往往会秀得“绚丽多彩”,能够“颠倒众生”,甚至“惊世骇俗”。
这也并不奇怪。前面说过,文人的“本职工作”和“历史使命”,就是帮闲和帮腔,偶尔帮凶。
只不过,有帮得上和帮不上、受重用和被排挤、体制内和体制外之别。
但,无论当班还是待业、在岗还是编外,甚至不过“闲杂人等”,其实“自作多情”,也都要走台、献艺、开屏,而且是秀给别人看的。
既然如此,便并不需要什么学养、理想、信仰,也不需要自己独立的立场,“风姿绰约”即可。
故,文人也可能有学问,但那是用来卖弄的;可能有性情,但那是用来表演的;还多半会有聪明才智,但那是用来舔痔疮的。
有一次,一个文人进上书房,懵里懵懂,随口问了句“老头子来了吗”。不料乾隆从屏风后转出,问他“老头子”是什么意思。这文人立马跪下来奏道:万寿无疆谓之老,至高无上谓之头,父天母地谓之子。皇上龙颜大悦,这文人也转危为安。
看来,正如士人有傲骨,并不妨碍他谦和;文人多傲气,也不妨碍他谄媚。甚至他们的“满腹经纶”和“一腔热血”,就是用来干这个的。
显然,文人这一类型或品种,实在颇具“中国特色”。
当然,是D制时代的。现在虽已共和,奈何其阴魂不散!于是,帮闲者有之,帮腔者有之,帮凶者亦有之。
文人的德性,统治者心知肚明。最早把话说穿的,是魏文帝曹丕。他在《与吴质书》中说:“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在《典论•论文》中,则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就是成语“文人无行”和“文人相轻”的出典。
前面说过,文人一词,有三种用法和定义。起先指“有文德的人”,后来指“文秘”。再后来,指“舞文弄墨的人”,所以也叫“文人墨客”。这种用法,最早就出现在曹丕的这两篇文章。可见,后世通用的“文人”一词,刚一出现,就伴随着恶评。与“文人”相关的好词,却似乎没有。
这就意味深长了。要知道,在统治者中,曹氏父子对文人,要算最好的。他们自己就是诗人,曹丕还是文艺理论家。他甚至曾以副君之重,参加王粲的追悼会,还带头学驴叫。曹丕尚且这样说,则文人口碑之差,品位之低,便可想而知。
可惜,像曹丕这样的明白人,并不多。
说来也不奇怪,因为文人原本就有两副嘴脸,一副叫谄媚,还有一副叫狂傲。谄媚当然没人看得起,狂傲却有吸引力。
因此,坊间流传的,便多半是文人狂傲的故事,比如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捧靴之类。祢衡的“击鼓骂曹”,也为众人津津乐道。
这类故事之所以广为传播,又有两个原因。一是新奇。所谓“传奇”,不奇谁传?但既云传奇,当然稀少罕见。这岂非反过来证明,文人当中,其实狂者不多?
第二个原因,就是“替代性满足”了。也就是说,在民众的内心深处,至少有某些统治者,比如昏君和暴君,奸臣和阉竖,是该骂的。或者,是可以表示一下蔑视的。
但当真自己来骂,尤其是骂正在台上的,又不敢。最好是有别人来骂,还骂得出彩;有别人来蔑视,最后又没出问题。这就皆大欢喜。文人狂傲的传奇,便满足了这种心理需求。这当然有相当的合理性和正当性。可惜说到底,还是一种“意淫”。
意淫也是有快感的,故很能迷惑一些人。而且,哪怕明知靠不住,也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久而久之,便信以为真,把假象当成了真相。
其实这事,应该说是“亦真亦幻”。前面说过,凡文人,皆御用,只有“在岗”和“待岗”之别。这就要“见用”。用不上,就会闹情绪,发牢骚,甚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比如祢衡,就曾怀揣名片,奔走许都。求职不成,这才骂遍朝野。
就连文人的“反叛”或“反骨”,也当作如是观。要知道,历史上的文人,原本就是皇帝的弄臣。当上了的如“宠姬”,没当上的如“怨妇”,但都无不“盼临幸如望云霓,展菊花似绽新蕊”。只要皇上的龙体能够眷顾,哪怕去当夜壶。皇家的夜壶,也总归是金贵的。
如果连夜壶都当不上呢?那就破罐子破摔,由“文人”变成“狂人”。这跟后宫嫔妃为了争宠,由撒娇而撒泼,没什么两样,甚至就是“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正所谓:夜壶不能当,就去做宋江;一朝天子唤,没人不上床。文人会有两副嘴脸,原因就在这里。
至于“新文人”,则不过换了东家。东家不定就是谁。可能是政府,也可能是民众。他们自己,则既可当“五毛”,也可扮“草根”。
反正,秀场就是官场,人前即是御前,都是“只有姿态,没有立场”。既然本无立场,也就无所谓“左右”。左也好,右也罢,都是“走台”,都是“作秀”。正如我在《韩寒的新衣》中所说,对于他们来说,“为民请命”和“含泪劝告”没有本质区别,只看“画眉深浅入时无”。
除了狂傲,清高也是文人的一张脸,一副牌。
文人清高吗?当然。清高,是文人的Logo(标志)。但,也只是Logo。真正的清高,属于士人。文人,其实是表演清高,或自命清高。只不过,久而久之,养成习惯,有时也变成了真清高。这就正如世界上本没有路。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
这样的清高,也有三种。
第一种是目空一切,孤芳自赏,自以为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这种名为“清高”,实为“傲慢”。
第二种是忸怩作态,待价而沽,口头上唱的是“归去来兮”,骨子里想的是“终南捷径”。这种名为“淡泊”,其实“钻营”。
第三种就是演技颇高,或半真半假,甚至本有清高的一面。这就正如“三陪小姐”,未必都是“风尘女子”,也有“清纯少女”型,卖艺不卖身的。看走了眼,上当受骗,那是你自己的事。
文人,为什么要故作清高呢?因为“卖相”较好。要知道,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是古代读书人的共同理想。文人也好,士人也罢,都一样。只不过,士人是去帮忙,文人却只能帮闲和帮腔。这就让其中一些也有理想抱负的,难免愤愤不平。如果连帮闲和帮腔的份都没有,更要抱怨。因此,不才明主弃,其实是“撒娇”;天子呼来不上船,则其实是“撒气”。因为李白,是并不甘心当文人的。
撒娇和撒气,有没有用?难讲。但狂傲和清高,则肯定有利于“讲价”。人都是容易“犯贱”的,皇帝或掌权者也一样。你越是谄媚,他越是看不起。你要是摆摆谱,没准他更想要。这道理,有经验的交际花都懂。你不把银子花够,功夫做足,她决不会跟你上床。
这就是文人的“清高”。其中,有做出来的,也有演出来的,都是姿态。至于恃才自傲,则其实是狂傲,是嘴脸,也是姿态。但无论哪种,都不敢蔑视权力,尤其是最高权力。不但不敢得罪,还要受其荫庇,分其杯羹。所以,谄媚也是真嘴脸。
故,古之文人,有两副嘴脸:谄媚和狂傲;也有两种姿态:狂傲和清高。但这是“老皇历”。新中国成立后,五十年代“思想改造”,七十年代“斗私批修”。狂傲和清高,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之一。这是连撒娇和撒气,都被不允许,谁还敢故伎重演?
现在就更没市场。改革开放后,公民作为个人,有了更多的发言权和选择权。进入互联网时代,更可以对他人的作品和言论,自由地表达好恶和爱憎。
这个时候,如果还傲气十足,牛皮哄哄,或者自视甚高,目中无人,谁尿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