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发美:难得诗中真美好
要认识我们这个民族的文明,就不能忽视它的诗词文化。从一定意义上说,我们这个民族文明之所以伟大和不俗,就是因为有了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的装点。尽管今日汉语新诗铺天盖地,不可收拾,但怎么也替代不了古体诗词文化的强烈脉动。
我是认为,中华古体诗词文化的这个主脉不以现代诗的发展而改变。我本人虽然多写现代诗,但平日除了爱读古人的诗词,也常会读现代人写的旧体诗词,而且,总是欣悦其中,感动其中,思绪其中。
我是认为,汉语词的真正美学律动,只有在古体诗词中才能得以最充分地凸显。
中华古体诗词文化之脉动之所以不会止息,是因为总有一些现代人对古体诗词的一贯炽爱、继承和创造。
比如,伦仁兄就一直坚守在古体诗的阵地上。他写古体诗多,写词少。肯定说,在古体诗的表现上,伦仁兄是很突出的。
我以为,伦仁兄的古体诗之所以突出,是他在诗中所追求的一份美好。
美好,是我们古代诗词的品质。之为美好,当然不是歪诗,不是颓废之诗,也当然不是一些现代诗者的那般炫技滥作。
这份美好不是空洞的,它首先是其自然情怀上的美好。比如杜甫,我们知道他对人世间的关注是深切的、强烈的。但他的“花草精神”也是了得。比如他写到:“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后游》)他还写到:“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客至》)在诗人的思想里,很多自然物象不是一种简单的应境,而总是有那么一份极其美好的照映。
不能看到自然的美好,就不能成就诗的美好。
杜甫的“花草精神”,实是一种自然情怀,实是自然美好在诗者心中的照映。
既为美好的照映,就意味着诗者的心里是有光的。或者说,在诗者的心里,自然物象皆是有光的。有光,就有照映。没有光,就是黯淡的,就是无生机的。从诗者这里说,光的本质,是发源于心的。心有光,才照出物的面貌,才照出世界的面貌,才照出诗的面貌。
心有光,诗者自身的面貌也必是美好的。
应该说,这份美好照映,就是我们诗词美学艺术的最宝贵遗产。这份美好照映,无论诗经、楚辞,还是唐诗、宋词,都不少见。
这份美好照映是诗的艺术美学,也是一种精神美学。它的美学高度是永恒的。它的美学高度体现了我们民族文明的高度。
这份美好照映,在伦仁兄的诗里也有很多。就如他在《题天和茗》中写道:“天降甘霖润物新,和风欲拂旧烟尘。茗香淡雅兼浓烈,品罢方觉百感真。”又如他在《扶贫感怀》中写道:“燕子斜飞绕凤桐,千门万户借东风。”还如他在《夜读》中写道:“清风伴我读诗书,明月当庐境若虚。”在这样的诗句里,我们便能发现,这份美好照映,不是由物到物,而是心物互映,心物互通、互融。
一切物象到了诗者的心里,就变得有生命了,而且是一种格外馥郁的生命,一种格外悦动的生命,一种格外璀璨的生命。显然,有了这种生命的东西,诗就是有生命了,诗就是活的了。
我们再追溯一下又能发现,这份美好照映在中国道学里可以找到它的哲学光影。它是物我为一,天人合一的反应。
这份美好照映的魅力所在,印证了中国道学的魅力所在。
于是,我们又有了一点启示:发生在我们诗里的什么光影也好,物我为一也好,天人合一也好,它就是集合在人性峰岭上的景致。
我们写物就是写人。
物性,即人性。
写诗,也是写人。
诗性,皆为人性。
诗的一切光束应是人性的透射。我们写诗,不是为了以物状物,而是在物上找人,在物性上找人性。
物物不在于物,而在于人。物性让人性显现。物性青睐人性。
就如伦仁兄在《和刘新才兄<中秋月>》中写道:“玉盘轮转又中秋,桂子飘香异客愁。老柳应怜春日好,姮娥当解古今忧。”可不是么,这诗里的月亮、桂树、老柳等都完全化合于人了。即是那个嫦娥也不在神话中了,而是回到人世间来了。在此的嫦娥,就是作为人世间的一个有着伟大情怀的代表出现了。
物境就是人境,物语就是人语,物情就是人情。
人性在物性上显现,就是诗性。
物物的景象都寓于了人的景象。
一个合格的诗者,一定会促使物性向着人性的方向流淌。
由此,诗的人性晖光就格外散射了。
再如张若虚,他的诗就是满满的春、江、花、月、夜,可那个人没有缺席。要是那个人缺席了,我们就不会记得张若虚。这也是在提醒人们,读诗,要注意读人。读不出人来,一大多半就是劣诗、坏诗。
由物向人化合,向人发展,这是要本事的。不能促进这种化合和发展,就不是一个好的诗者。
如此而言,诗的这份美好也是一份人间情怀的美好。伦仁兄确是一个有情怀的诗者。没有情怀以诗,就像身体内没有血脉。没有血脉就没有生命。人类作为一种伟大的生命者,也必是一种有情怀的生命者。
如是,一首诗若是没有情怀,我们就难以触摸到它的真正诗意。也就是说,我们写诗,就是要有人的感觉。
没有情怀的诗不叫人的诗,它就是“僵的诗”,“死的诗”。现在一些人不讲情怀却也在鼓捣着什么诗,——这是诗的不幸,——也是我们这个民族文明的不幸。
我们看到,在新冠疫情期间,伦仁兄写了好多首诗,其中就有一首《疫情》,最后写了这样的句子:“我盼天公重抖擞,速招雷火送温卿。”诗里的情怀是很浓烈的。这里的情怀在于对人世间的关注,在于对人类命运的关注。
在这样的诗里,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情怀的温度。——这种情怀的温度是能够为人类的存续传递光芒的。
比如,他这样写自己《生日》:“暖风拂面过荷塘,翠盖遮颜沁暑凉。耳顺无心临渭水,垂钩隐隐钓夕阳。”这是个别开生面的《生日》,它不仅意象高妙,更是情状十足。诗者生日这天,竟然有了一次幸运的撞见——暖风、荷塘、翠盖、渭水、夕阳。——哦,太美好了!太绝妙了!太让人羡慕了!真有“忽逢幽人,如见道心”之感。
一个垂钓人本是“生日”的主角,可他又不特意与自然角色争宠。境在,心在;心在,境在。在这诗里,人与境十分同一。人在境中,不会被遮盖、吞灭,而更显得一种超然、和谐、自在。
像《生日》这样的表现,代表了伦仁兄的诗风。
他的这种诗风,往往在一种为境艺术中反应。作为一个诗者,伦仁兄的为境艺术是高妙的。所谓高妙,就是不见刻意,不见堆砌,不见粉饰,却又能气之动物,妙造自然。
诗写旧体,最怕落入俗套。
现代人写旧体,最大的俗套就是在古旧的词风里出不来,写来写去,把几个陈词翻来覆去,一副烟熏老墙的样子。
古代人有古代人的语风,现代人有现代人的语风。当然,那种千年不朽的语风也是存在的。
以两首古代人写庐山的诗为例,一首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首是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两首诗我们都非常熟悉。这样的诗之所以不会在时空里消逝,是因为其语风的分外情趣。看上去,他几乎就是我们现代人的语风,以至没有古今时空的隔离感。
每当读到这样的诗,我便有个想象,古人的语风尚能穿越古今,况且我们现代人?一个现代人能写旧体诗,传承中华诗词文明固然可贵,但在我们的诗林中,一定要有现代语风的吹拂。就是说,一定要是现代人的旧体,要有鲜活感,要有现代的烟火缭绕。
一说“诗言志”,其实,以一种前行的眼光看,这个“志”的成分不可以太多、太沉了,不妨向“志趣”或“情趣”方面跳转一下。以现在说,这个“志趣”或“情趣”当然是以现代感标记的。
诗写旧体,不入俗套者,最为可贵。
我尤其喜欢伦仁兄的这类表达:“长江水击千寻浪,云路情牵十八年。”(《浙江宾馆饯别选沛君》)“仙乡此去情何寄?一片彩云书大恩。”(《到韶山》)“越王霸业今安在?衰草城头又一秋。”(《城山怀古》)
再看伦仁兄的《赋得北京高考同题作文<像一道闪电>》:
多少年来生日歌,今天唱罢六旬过。
光阴一触惊弓鸟,心宇犹翻倒海波。
过眼云烟随变幻,倾情管乐任消磨。
席间亲友勿相贺,已是黄瓜敲大锣。
这里有“志”吗?当然有“志”,但“志”的味道不是那么重,不是那么冗杂和紧要。可是,情趣的东西多了。而且是很深切的情趣、很亲和的情趣。这没有什么不好。——因为现代人的生活感浓烈了,——现代人的塑造感也强烈了。
应该说,凡旧体诗不可能完全摆脱它的一些律戒,它还有必要在一平一仄中存在,但切忌在一板一眼中死去。
——这也是伦仁兄在他的创作中给我们的美好启示。
2023年2月7于湖北赤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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