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华:再也回不去的老宅
再也回不去的老宅。写下这个题目时,我心头一颤,顿时泛起一阵阵淡淡的酸楚。不是认不得回归老宅的路,而是蓦然回首,老宅早己湮没在久远的岁月中,隐匿到历史的长河里。
我的老宅座落在离市区约五华里的一个叫明家塆的小山村。那里虽说不上山青水秀,风光旖旎,却处处散发着浓郁的乡村人家炊烟袅袅、鸡鸣狗吠、“日出日而作,日落日息”的田园气息。老塆子虽叫明家塆,实则无一户姓明的人家。据父亲讲,老塆原本叫扬树冲,因塆前一畈冲田的田埂上均栽满了婀娜多姿的扬柳而得名。清光绪年间,塆里曾住有一明姓的大户人家,儿子后来做了朝庭的道台,人称“明道台”。如牵强对应现在的官职,该是副省级或地区专员级别。他主政一方,位高权重,便将扬树冲改名为明家塆。后来,不知何种原因,他黄鹤一去,杳无音讯,但明家塆的称谓一直沿用至今。我的高祖陈九峯先生,清光绪年间文武举人,也是城南一带著名的开明乡绅,本住在县城旧时称“卷木桥”河边的一处深宅大院,因在明家塆一带置办有田产,为方便照顾田产,便来到明家塆建造了被后来人称之为“高屋”的老宅。到曾祖父时,家景富裕,人丁兴旺。曾祖父有兄弟二人,二曾祖父年轻时在战乱中一去不返。曾祖父一子顶两门,相继娶了曾祖母曹氏和小曾祖母阙氏(实为一妻一妾),共生育七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昔日看似宽绰的住房一下显得逼仄起来,于是曾祖父在原住宅的基础上经多年不断扩建,最后形成了我们后来看到并居住的很有些规模和品味的陈氏老宅。
老宅座西朝东,背靠连绵山脊,面临一弯碧水。其规模之大,布局之讲究在当地实属罕见。主庭院突出于塆子中间,是一个前后三进的四合院落。门楼高大气派,厚重苍古。前排的导厅屋顶和外墙的四角均建有那仰天望月的高高屋垛,屋垛之上,绘有灵动的飞禽走兽,把整栋房子烘托得恢宏壮阔。因为它的高大雄浑,附近的村民都叫老宅为“高屋”,整个塆子也因此被称之为“楼子塆”。主庭院房屋众多,青砖黛瓦,方砖铺地,杉木隔墙,花格漏窗,雕梁画栋,屈曲回廊,显得庄重而典雅。从门楼导厅到后排主屋,地势一排比一排高厚,大概有寓“步步高升”之意。每进房屋之间都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天井,敦厚的大青石板铺面,小鹅卵石垫底,整座院落因此而显得宽大敞亮。以主庭院为中心,紧邻左右又建有数个两进的小四合院落。这些小四合院如同主庭院的两翼,呈一字形展开,既紧密相连,又自成一体。建制与主庭院基本相似,但缺少了主庭院的奢华大气。除外墙仍是青砖所砌,其他建筑大都是土木结构,土质地面,虽略显拘谨简朴,却很接地气。每座小四合院正立面屋檐下都挑出两层洁白的“线子”,“线子”上绘有各种生动传神的吉祥花鸟和人物故事。少时,我和堂兄弟们总喜欢踮起脚尖从老宅的南头浏览到老宅的北头,在斑驳陆离中探求着花鸟的形态和古老的故事内容,寻找着老宅所承载的曾经辉煌的印痕。
曾祖父陈敬臣先生自幼天赋异禀,在高祖的严厉教导下,饱读诗书,对国学有着很深刻的了解和研究。清未,金榜题名,高中进士(据说朝庭送的进士牌匾一直到一九四八年还悬挂在老宅的门楼之上)。当时朝庭本派他到沔阳州任职,但因多种原因终未赴任。他置办了这大片房产,除供他的众多儿孙居住外,还利用富裕的房屋和自己丰厚的国学知识开办了私塾。所以老宅也成了方圆数十里闻名的私塾学堂。曾祖父过后,五爷爷继承父业继续在老宅开馆传道授业解惑,五爷爷之后父亲又承接了这一事业。一代代,一辈辈,老宅始终充满了和书香氤氲之气,传承了耕读之风。老宅既是先人们休养生息的居所,也是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教化馆堂。
斗转星移,白驹过隙。民国末年,历经百年沧桑的老宅己是物是人非,一个兴旺的封建大家庭也日渐衰落。祖父和我的六个叔祖父相继过世,其中四个叔祖父都是英年早逝,沒有留下子嗣。四叔祖父家的章甫叔叔也因家道中落,卖掉了他所属的那份房产搬到了县城。偌大的老宅只住着五奶奶、大伯父、二伯父、父亲和四叔五户人家。昔日高朋满座、书声琅琅的老宅,一下子变得落寂清冷了许多。一九四九年,民国坍塌,新中国宣告成立。土改运动开始,像我们这样的大家族自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五奶奶和大伯父家被划为地主成份,二伯父家被划为富农成份,我家和四叔家被划为富裕中农成份。老宅的部分房产也被政府没收。五奶奶和大伯父两家只能住到老宅主庭院的厢房。四叔一家住在紧邻老宅主庭院北端的几间简陋的房子里。二伯父一家和我的一家住在老宅最南端一座四间两进左右带厢房的小四合院里。小四合院被从天井中间砌一花墙,一分为二,北面是二伯父家,南面为我家。我们这个大家族房子虽然没有过去宽敞,生活也过得有些窘迫沉重,但大家团结友爱,守望相助,倒也显得温暖而宁静。一九六六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国,老宅及老宅的主人们也毫不例外地陷入到深深的劫难之中。首先是五奶奶、大伯父、二伯父遭抄家浩洗,紧接着是俩个伯父被狂热的人们戴上高高的圆锥形白色纸帽,挂上写有“打倒牛鬼蛇神XXX”的牌子押着游乡示众,然后在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和辱骂声中,被推搡按压木纳地下跪在老宅的门前批斗认罪。我和我的堂兄弟们也成为了“黑五类”的子弟,被剥夺了上学读书的机会。己考上初中、高中、中专和大学的全被遣返回乡下。而“破四旧”的邪风,更让我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砸碎一个万恶的旧世界。那些被政治热情烧得近乎于颠狂的人们冲进老宅,将传承历史文化的牌匾、古书、族谱、装饰精致图案的门窗、雕刻有龙凤呈祥的大梁都撕扯击砸得七零八落,而后投入到一片汪洋的火海中化为灰烬。特别值得庆幸的是,我家阁楼上的一块凸雕有“彤管流辉”四个镏金大字的大型牌匾被父亲秘密地保存了下来。那是父亲冒时代之大不韪,用报纸糊在牌匾上遮盖了字样,藏在小阁楼上当楼板才免遭一劫。牌匾由于年头久远,上下款均已模糊不清,但那凸雕的四个镏金大字却分外醒目。它彰显了先辈们的渊博学知,也礼赞了先辈们的翰墨华章。
当年正值青涩年华的我,每每看到那些肆意践踏古文明和批斗伯父们的暴力场面,总感到惊恐和迷茫,同时一个大大的疑问一直盘旋在脑际:祖辈、父辈们是否就是文艺作品中描写的那些心狠手辣、恶惯满盈的剥削阶级?倘是如此,他们即使是受到世上最严厉的挞伐,那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参加工作后,我带着这一疑惑询问过许多乡邻和曾经的长工佃户,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的祖辈、父辈们都是乐善好施,温文尔雅的开明人士,对长工佃户非常友善和蔼,也为四邻八乡做了许多善事,甚至为当年的新四军抗日暗中提供过很多支持和帮助。听到这些评价,我长嘘一口气,从心底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释怀。是呵,在那个波谲云诡的动荡年代,很多巨功伟绩的开国将帅,成绩卓杰的各级要人都遭到诬陷迫害,有的甚至被整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况祖辈、父辈这些被冠以“旧社会残渣余孽”的村夫小民?
岁月更替,流年不往。老宅经过政治风暴的无情“洗礼”和自然骤雨的百年剥蚀,已是铅华洗尽,满目疮痍,岌岌可危。堂兄弟们陆陆续续将自己分居的那份老宅拆掉,在原基上用钢筋混凝土盖起了大板楼房。从此一个占驻大半个塆子的百年老宅,就这样成为了我和堂兄弟们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久远记忆。至今我和堂兄弟们在一起时,每每讲起老宅,总有说不尽的话题。
岁月如水流逝,世态万千变化,我一家所居住过的几间老宅当时竟依然如故留存了下来。那几间老宅为两间两进,带有天井,左侧建有厢房。前厅两间相通,尽显宽大气象。厢房两间,上房辟为厨房,下房设为卧室。沿天井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走道,连接着厅屋、堂屋和主卧。堂屋地势比厅屋地势高出了许多,特别是堂屋那过膝的门槛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多少人第一次来我家在跨越它时被绊得踉跄倒地。我问过父亲:为什么堂屋门槛建得这么高大?父亲说,过去门槛代表家族地位,门槛建得高既有挡污避邪之用,又寓“高门大户”之意。真是万物有讲究,处处皆风水呀!我的先祖们在建造老宅时可谓殚精竭虑,费尽心思啊!
对于我来说,这仅存的几间老宅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宅,因为它是我生命的起点,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留下了我童年的欢乐和少年的不羁;留下了我坐在门槛上,听着屋檐下鸽笼里鸽子“咕咕咕”地唱出动听的歌声而产生的无穷乐趣。看着春燕衔泥,筑巢育雏,呢喃细语而生出的无尽遐想;留下了父亲教我背诵理解四书五经、唐诗宋词的殷殷希冀;留下了母亲用土灶柴草烧的饭菜所散发出来的带有“母亲味道”的缕缕香气;留下了俩个姐姐扶我蹒跚学步,教我吹拉弹唱的姐弟深情;留下了父母亲儿女绕膝,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老宅留下了太多太多值得我终生回味的印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父母双亲已过古稀之年,以沉疴羸弱之身很难在乡下苦撑,于是我和二姐便将俩老接到城区我们家住下,老宅从此空置了起来。俗话说:屋靠人撑。没有父母撑起的老宅,随着时间的流逝也越来越破败不堪,墙体忍受不了岁月的折腾,早已是斑斑驳驳。头顶的灰瓦也不堪尘世的寂寞颓然露出了憔悴的愁容。原本厚实的大木门经不住风吹日晒,雨打霜摧,开裂出了道道似乎永远也无法结痂的伤口。老宅真的老了!一年,住在隔壁的华理哥因几个儿子逐渐长大,想要扩建房屋,有意买下我的老宅。我和父亲本不舍得,但想到老宅已空置多年,又是自家堂兄要,便在万般不舍中将老宅卖给了堂哥。堂哥买去并未急于改建,只是作为放置柴草谷物的场地。我每年春节回乡下拜年,总要到老宅的门前站一会,看到老宅已是风烛残年,桑榆暮景。它头顶朗朗苍天,面朝膀田大畈,孤独而又艰难地守望在那里,似乎在无声地向人们低诉着流年的故事。我请堂嫂打开那被风雨剥蚀得发白的大门,在老宅的里里外外兜兜转转,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过往岁月的一段记忆。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父母亲和老宅一样,已是垂垂暮老,身体也每况逾下。我每每和父亲聊天时,他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叶落归根之意。我知道父亲心里还是在惦念着老宅,甚至想着他和母亲百年后的安排。我心领神会,找到堂哥堂嫂委婉地道出了想赎回老宅的意思。堂哥堂嫂都是通情达理之人,他们也非常爽快地同意我赎回了老宅。后来,父母亲相继过世,他们的后事都是在老宅操办的,我终于遂了他们叶落归根的心愿!又一年,堂哥突然来到城区我家,退回了老宅的赎金,言下之意还是想要老宅的地基。我碍于兄弟情份,答应了他的要求。老宅虽然又一次转卖给了堂哥,但每年回乡下,我还是依旧到老宅门口去站一站,到老宅里面去转一转,去嗅闻那失散在空气中的童年味道,去找寻那消逝在时光里的亲人踪迹。一年新春,我和妻又一次回乡走亲,走到老宅位置,却不见老宅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栋砖混结构的两层小楼。我带着疑惑的眼神望着闻讯而来的堂嫂询问就里,堂嫂的回答令我大为诧异,她说老宅又转卖给了从中华山迁来的一户陈姓本家,小楼是本家所建。一听此言,我顿时愣在那里,不由得泪花遮迷了双眼,心中五味杂陈,心疼、懊悔、无奈……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如鲠在喉,令我嗟乎不已!
老宅,我心心念念的老宅,我魂牵梦绕的老宅,留下先辈们生活气息的唯一的几间老宅,就这样突兀凄婉地淡出了岁月的地平线,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无理由也不该责怪我的堂兄,况且木已成舟,再难挽回,责怪亦毫无意义。
我悲情老宅的离去,我眷念老宅的过往。老宅是我心灵的寄托,老宅是我难舍的情怀。但我清楚地知道,随着岁月浮尘的飞扬,老宅的影像会渐行渐远,终将支离破碎,散落天涯。老宅啊!我再也回不去的老宅,你已成为了我永远挥之不去的牵挂和追忆,在心间,在梦里!
2020年4月18日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