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琳 不舍的红尘,无奈的人生
——试论曹雪芹的思想
2005年诺贝尔医学及生理学奖颁给了来自于澳大利亚的巴里·马歇尔和罗宾· 沃伦,奖励他们在发现胃溃疡的治病菌 ——幽门螺杆菌中的贡献。
其实罗宾在十年前就对胃溃疡的致病原因提出了质疑,他不赞同当时流行的观点:胃溃疡发病的原因是因为患者胃酸分泌过多造成,给病人开一些苏打片来治疗。他认为胃溃疡致病另有原因,应该是某种微生物造成的。但是传统的观念认为在胃里:PH值为1.8的强酸环境中是不可能有生物生存的。他的观点挑战了学术权威,挑战了在当时占主流的正统思想,他被当时的医学界赶了出来。在被赶出后的这十年之中,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他认为应当存在的生物,让人们得胃溃疡的真正元凶。终于,他找着了,他是幸运的,他的叛逆,他的非常规见解,由被他发现的幽门螺杆菌替他讨回了公正与荣誉。
生物界中绝大多数生物生活在温度、酸碱度等适宜的常态下,却有极少数特例生物生活在非常环境中,比如有些生活在温度达九十多度的温泉里,幽门螺杆菌在强酸环境里生存,不是独一无二的特例。人类自身的生存也类似:绝大多数人活在常态里,为了生老病死,衣食的不尽如己意而劳碌着;可总有一种另类的人,他们把一生生的重要价值,放在世人不解的思索里,灵魂在异处探寻,追索。这种思想上的另类,它有时候不是与一个专业的学术领域在对立,有时是与整个社会在对立。他们思索的,思考的命题由谁来判定其正确性,由谁来估量它们的价值?有时候,可能这些思想要过几代人,才能被理解,被肯定。而当此时,思索者,探索者已饱受人间的磨难、非议,无论心灵与肉体已经备受磨折后逝去多年。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一代旷世奇才,一个在灵魂的深处审视个体存在价值的人;一个抛却利益的取舍,在心灵与性灵中游弋的人;一个放弃传统的生存价值,在生命另一种层面价值上不断思索,探寻的人;一个在物质极度匮乏中艰难地存活,却用最美丽的才情描绘世间最繁华的,最高雅的中国文人情趣生活的人;一个挑战世俗生存原则,叛逆于现行的生存原则的人,他,就是一个另类的存在着。
从高处坠落的命运,历史上不乏其人。离现在最近的,在文革中,哪些曾留学欧洲,也是出身家世显赫或富贵的世家女子们,她们在社会的巨变中被打入社会的最底层。她们怎样把那些艰难的日子捱过,已不能一一记述;但是,在八十年代,已是中年妇女的她们再聚首时,她们笑着说她们自己居家的日子,在煤球炉上烙饼子,用它当喝下午茶的点心。把日子一天天只是在衣食的奔忙中推走,再加上一点点旧时高雅生活的情趣,是任何一个从高处跌落在低处后,乐观的人,能做到的。
可是曹雪芹呢,他把自己所有精力,个人的才学都倾注在一本《红楼梦》中;而这本书载着他的思想,个人全部心血的书在绵延几百年后,依然向信息化的现代社会讲述着一种已不可再拥有的繁华绮丽,富贵风流,闲情曲意;还有作者在穷苦困乏中的深切的怀旧,对当时社会制度方方面面复杂的探求思索的心路。
在他的笔下,贵族豪门的府邸气宇森森,门厅广大,重门次第;一进一进的院落,别具风韵,荣禧堂的高贵富丽;梨香院的幽静清雅;怡红院的精致玲珑,潇湘馆的清凉阴郁……
在他的记述中,人间最美的园林——大观园中,琳宫绰约,曲廊回桥,流水淙淙,落花浮荡;山石横斜,奇藤异萝,清泉汩汩,流水轻泻,飞花溅玉……
在大观园中,住着一大群人间最美丽,最纯真的女儿,她们的笑语在柳荫堤上回荡,她们的快乐在纷纭的花树间飘摇;她们美丽的笑颜与盛开的各色花朵相辉相印;
在大观园中生活的贾宝玉,他享有所有中国传统文人最具才情的生活,他被一大帮美丽的女儿尽心服侍着,他又被最具才华与诗意的她们爱着。在这个温柔富贵乡里的贾宝玉,享有中国最美的文化陶冶出的诗意生活:他用最精致的茶具品着各地出产的上好茶叶;他在落英纷纷中读闲书;他在藕香榭清亮的水边赏桂花;在芦雪庵里烤食鹿肉,赏雪联诗;爱着、疼惜着这些美丽的女儿,做她们的知己、知音;
可是,这些《红楼梦》中描绘的所有的美好生活对他的作者曹雪芹来说,只不过是“秦淮旧梦”。他活在“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日子里。他无力,也无法改变他已即定的命运,他的家族命运;对于他的家族先祖来说,他是那个“古今不肖无双”的子弟;对于依旧富贵的亲戚们来说,他是一个“潦倒不通事务”的人;而他自己真的是活在“贫穷难耐凄凉”中。
中国传统文化陶养出的文人,可分为三种:诗意文人,世俗文人,庸俗文人。第一种诗意文人是中国文化陶养出的精品,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人,他们独具性灵,对自然风物有一种非凡的欣赏能力,能与山川,花鸟融融共语;他们文采精华,语言精妙;对琴棋书画颇有心得;但是,他们不能委屈自己去迎合别人的见识,同样,他们也不能压抑自己的行为与心性,去和占主流的社会行为保持一致,他们并不能做到与社会很好的融洽;他们的思想也并不为世间普通的人理解。第二种世俗文人,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养育出来的一种人,他们可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人;他们明晓社会通行的原则、共识,能曲意迎合、应和权贵;最后一种庸俗文人,只不过是将文化打扮好为自己披一件时髦外衣,用以掩饰自己的内心的龌龊、道德沦丧、心计奸佞的一类人。
当孔子成为绵延几千年的整个中国封建社会学习的立身行事人性楷模,他的儒家典籍成为所有读书人学习的唯一教本时,其实,中国历代的读书人,或者说中国的文人便被圈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无法自拔。第一,什么是一个读书人的成功的标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建立一个大同世界。说现实,就是为统治者所用,为官作宰,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第二,“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凭空拔高。孔子对他最得意的学生颜回的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 ”可是,不生产的读书人怎么才能养活自己?“货与帝王家”把知识阶层推在一种境地,他们只能是封建王权的依附着,人身依附,经济依附。他们只能在为封建王权的效力中,获得自己作为知识阶层一员的事业成功,成就感;实现自己人生的荣华富贵,实现自己家族的昌盛繁荣。如《论语 子路从而后》中荷杖老者一样拥有不凡的见识而甘心于田垄之中,自给自足的人是很少的。
我并不对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持异议;投笔从戎,报效祖国,这是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国家与民族受到欺辱时应担当的责任。可是在和平时期,是否每一个人都该走进仕途?政治理当是政治家的舞台,如果本为一个敏感、空灵的诗意文人,如果本是一个最具才华的画家,书法家,走进仕途对他是否合适?想起明代画家徐渭,他因少年才高入仕,做人幕僚,又在政治的漩涡里的挣扎的路程。一代绘画宗师,笔法纵横,独创用枯笔表现枝叶参差,明暗虚实,将中国大写意花鸟画推到新高度的绝代画家,依然在老年后感慨自己一无用处,一无建树的人生,只能在绘画这种雕微末技中打发日子。虽经宦海沉浮,呛了好些水,但在徐渭的认知里,读书人的安身立命,还是科举考试中金榜题名后,做一个像欧阳修一样集文学家,政治家于一身的社会名流,只有这样才是有成就感的人生。
曹雪芹在自己的人生路途中认清了现实,反对这种仕途之路,反对这种没有自己的思想,曲意迎合统治阶层的思想意识,反对这种违背做人的本性,每日屈膝跪接跪迎的屈辱生活。知自己不可为而不为,无疑是明智的。
可是,他的思想一直在质疑,一直在矛盾,在整部《红楼梦》中,贯穿着这位绝世才子的迷茫;没有前路可去的迷幻。在整部《红楼梦》中一直交织着作者的没有前路的幻灭感;无力抗争现实的宿命论;,所有生存的悲剧性;这也是所有思考在时代最前面的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最黑最暗里穿行的共同心路历程。
那块顽石幻化成美玉后,由贾宝玉诞玉而生。整日挂在贾宝玉的颈项间,见识了世间的富贵风流,见识了主人公的跌宕的情感波折后,它又被带回到了大荒山,青埂峰下。只是在石头上多了一些文字,记录了它那唯恐不为人信服经历。那些书中的男女主人公,只是一干痴男怨女:为了还前世所欠甘露,今生还报一生眼泪的林黛玉,为了不同的情孽下世为人的尤二姐、尤三姐、鸳鸯、司棋……,贾宝玉也只有出家为僧一条路。他们在人世里历过磨难后,都要回归离恨天中,他们没有前路,就像他的作者曹雪芹一样没有可以向前探索的路可去。
在警幻仙子的太虚幻境中,那些大橱里一本本的册籍,已把所有的红楼女儿的命运安排定妥,她们无论谁,无论在命运面前是抗争,还是消极等待,都是一样的结局,一本本册籍已把她们所有人的人生规划好。林黛玉是:“玉带林中挂”,薛宝钗是:“金簪雪里埋”;妙玉是一块:“美玉陷污泥”;李纨是空守一盆茂盛的兰花;探春是飘摇的无所依傍的风筝,她的路只能是嫁到遥远的异域;迎春只能在中山狼的吞噬中,含悲离世;惜春呢,在昏暗的佛堂里敲着木鱼度过冷寂的日子……
在曹雪芹的安排里,所有的人的一生都是悲剧型。早年被选入皇宫,因才得贤淑而封为贵妃娘娘的元春,受皇帝的恩宠,能以极贵重,奢华的排场省亲,理该是所有的人艳慕的对象,但因伴君如伴虎的谨小慎微,宫闱生活的不自由,与亲人长期分隔亲情难尽,生活在后宫的倾轧中险恶,她是悲剧型;林黛玉不能和知己知心的人结为伴侣而含恨离世是悲剧;薛宝钗得到了宝二奶奶的地位,却无法拥有真切的夫妻生活,是悲剧;青春丧偶的李纨虽有儿子博取功名,为这个母亲争光彩,但她孤独的一生也是一出悲剧;史湘云青春守寡同样是悲剧;有智有谋的贾雨村,在追逐权力的过程中,又被权力圈进了牢狱,也是一出悲剧;包括贾宝玉的父亲贾政,面对着已衰败的家事,他无法调度,无法处置也该是悲剧;贾母呢在享尽人间极盛荣华后,却眼睁睁的看见自己的家被一群群穿靴戴帽的强盗查抄,自己的儿孙被羁押,心痛如绞而咽气,也当是一出悲剧。
曹雪芹的一部《红楼梦》中各自上演的一出出悲剧,其实是他自己对人生的认知的直观体现,这位思索者在自我的意识中觉醒过来,面对着曾经历过的世间的繁荣富贵,风流绮丽,面对着今昔时日得窘况凄凉,无法追索前路,在他的眼里只有人生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