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明:没有杨玉环 世界会寂寞
没有杨玉环 世界会寂寞
吹笛
——对《长恨歌》的一种读法
白居易把《长恨歌》编入一本诗歌集,在序言里吟咏其主题是:“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
这是示意《长恨歌》的风格和意义。白居易提撕《长恨歌》的创作,不在“正声”,是指向“风情”。正者,雅也;“正声”,雅诗也;“十首秦吟近正声”乃进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而风者,风动虫生,言条治万物而出之;“风情”乃风土之音,言物事人情始作兴也。因文学有“风骚”一词,风与骚互文,所以“风情”,实谓风骚,风桑间濮下也。总之,一篇长恨之“风情”实乃骚人之情,讽世之情也。
不过,白居易还说,“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人间无正色,悦目即为姝”,是为耳目声色之娱悦的合法性打开了歌咏方面之门。《长恨歌》悦耳目、摇心旌、动情性,是“风情”二字真谛也。所以,即或讽世刺淫,从效果看也是居于摆尾的。
遥忆那个风花雪月的朝代里,长安城的歌妓们,以“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而自夸,并因此身价倍增。
(一)
我以为,《长恨歌》前半部有“导奢导淫”的趣味,后半部寄托的是民间男女传奇的念想。本来嘛,子不语力鬼乱神;可《长恨歌》偏要请来临邛道士来做法事。这里面就并不正统,都是循着市井坊间的臆念和信仰来找悦情的出路。
唐明皇和杨贵妃被改造成了比翼双飞、永结同心的痴男怨女,就入了戏份,成了戏说。《长恨歌》写的就不是历史上的那个李隆基,而是一个充满了市民趣味的唐明皇。歌里写的,就不是一个独坐高堂,遵循规章、道德标范的好皇帝;写的就是旅店茶馆商肆庙会里的红男绿女的故事,是一个只顾自己尽情性、恣意妄为,不按规矩办事的坏男人。
这对文学是一件好事,无坏人不文学,无淫奔不说唱文学。
如果不偏离那种一国之君之社会政治人格,不逸出万邦至尊的道德形象,那高高在上严峻面孔的李隆基就不是幽怨花旦、愁绪青衣似的可爱可怜,登徒子似的情急急不可挡的唐明皇;也就没有市民亲近喜欢的这个份儿;李扬的爱情故事就不会潜含民间的清新气氛,即不会飘逸出个体命运缠绕的情结氛围,不会带有自由情性的任诞习气。
《长根歌》为什么能流传至今?
有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是它满足了寻常人家花好月圆的情感需求。《长根歌》到底耐看、耐读在哪里?就在于写出了市民的趣味,搔到了市民趣味的痒处。恰如有人言,它“包含了城市居民的一种理想,把封建帝王想象为和他们自己一样的普通人,一个有爱欲、有苦恼、有错误、有缺点的人情味十足的情痴、情种,简直同一般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并无差别。”
(二)
李扬的爱情是一个悲剧,悲剧有命运悲剧、(个体)性格悲剧、社会悲剧。
美人儿杨玉环悲剧的原因是什么?个中原因是造化捉弄人,赋予她太美太娇媚的天姿了。“甚美必甚恶”。其人无罪,怀璧有罪。女人有罪,美女(尤物)更有罪。“天生丽质难自弃”,想不漂亮都难;漂亮了想不招人妒忌更是难上加难。
除了世人妒美的心理作祟,她的悲剧爱情还有社会原因。因为她的爱情不单单是个人爱情,他的爱情丛横交错地牵联上了太多人的利益。有后宫嫔妃、有文臣武将,还有千丝万缕看不见摸不着有勾连的人。李白,那么唯我独尊、浪漫主义得天马行空的诗人,也在妒忌她这个美人儿。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何况她生活在封建宗法谱系里,一人得道鸡犬随之升天。杨玉环得宠,李隆基便封荫了杨氏家族。反之,杨家失算,一枚玉色棋盘上的杨玉环当然也受到株连。血缘社会是众人与一人关系的总和,得宠则亲戚有了一张金丝银线的联络网,失宠这张网烧作草蛇灰线。
一阵狂风来,杨玉环一枝华贵的牡丹、随着杨氏家族香消玉殒。
封建时代的爱情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何况杨玉环爱情太“骊宫高处”、太万众景仰了,导致了她的爱情崩塌太剧烈、太沉太重。杨玉环的爱情在如日中天,但是太靠近太阳会有灼伤的危险。美人儿肤如凝脂,太嫩太娇贵,既经不起宫门流言的雨丝风片,也受不了日边朗照得大红大紫。杨玉环的死,是被巅峰的缺氧处境窒息而死的。
在山巅日边,有一棵马嵬坡上的长恨树,树枝上孤零零悬吊着一朵血色牡丹。
《长恨歌》与其认为是谈爱情本身,不如说是在谈爱情之外的东西。爱是需要保单的,杨玉坏除了唐明皇偏宠,她的爱没有一样更有力的保证,她没有子嗣,不能传宗接代,所以不谈封妻荫子,更遑论其它。比如光宗耀祖、比如子孙万代、比如绵延流芳,这些封建宗法制度附加于爱情婚姻上的奢望,她一根稻草也捞不着。
即或一代帝王给予了杨玉环一刻的爱情,但一部封建制度不会去保护她一生命运。
(三)
杨玉环作为个人是痛苦的,而对于芸芸众生而言,历史上出了个杨玉环又是幸福的。
如果没有杨玉环,世界将会怎样?答案是:如果没有杨玉环,文人就会寂寞,书房就会昏暗,市井就会少了许多谈资,人们就会少了许多联想,人间传奇就会失去一份颜色,世界就会寂寞。
杨玉环的死是寂寞的,她死后又是热闹的。
由于世界有了杨玉环,坊间屋檐下就多一份甜甜光阴的睡,方桌上多了一碗咽吞糙米干菜的佐酒,夜半多了一道推窗见月的清丽仰望,书场多了一份喝茶听平话的热闹,花墙下多了一段打赌发爱情誓言的景象,踏青中多了一层腮脖上泛出红男绿女的曼妙汗色,文学大堂里多了一面富丽的故事画墙。
杨玉环的个人痛苦有人间共同的美学价值。它为千百年来滚滚红尘中的颟憨男女,提供了颤栗的一悚,提供了徘徊不去的誓言,还有阴阳相隔去可以缠绵互相慰藉,以及对来生来世的无穷寄托。
如果没有杨玉环,图书馆的书架上,图书会少了一大半;还有一大半的教师和文论家会失业。杨玉环何止是供来读用来看的,何止是仅止于浅薄的想象和联想的。杨玉环还是供了爱与欲之间的一段可供分析的距离,厘清爱欲的混沌,从距离中提炼出美来,美可以物化为一篇篇论文,还可以写书出著作。杨玉环还是供来给做学问的人写作吃饭的、养家糊口的。
这就是悲剧美人所提供的资源,从精神到物质的资源转换辩证法。
丁玲说,从来没有就爱情谈爱情,爱情总是反映了和附着了爱情以外的东西,杨玉环也要担负”爱情以外的东西”。不单是观念消费的,还有物质消费的,即还要担负万千张附着在杨玉环身上啃食她的嘴。
(四)
除了美学意义,经济学意义,杨玉环的命运还提供了一道对于现代契约制度社会合理性的反面证明。
在古代,杨玉环成了贵妃。她的爱情就成了杨氏家族乃至杨姓宗族兴旺发达的资源,便有了“姊妹弟兄皆列土”的家门荣耀。杨家人因她而有了好吃、好喝、好玩,还好多“可怜光彩”,有了吃不完用不尽的滚滚财富。在宗法社会,杨贵妃是杨家每一个人的保障,是整个杨氏宗族保障。一个杨玉环,既是杨氏宗族的保单和银行帐号,也是杨家族人的博士文凭和官场通行证。
反之,杨玉环霎那间倒掉了,这张保单也会随之失效,成为一张惨白的废纸。杨玉环的爱情因为不是实体契约,更没有契约社会的保障,所以这张保单自身也是不可靠的。杨玉环不过是帝王的性情之物,一时兴起,杨玉环成为李隆基偶然拿起的一个玩物,一个花瓶,一只小鸟,或侧身的一张卧榻。帝王高兴拿得起,不高兴也放得下。帝王的美女跟宫殿的房间一样多,不是稀缺资源。他可以进入了这一间卧室,还会仄进另一间卧室。贵妃不过是帝王宫中一件会说话、会唱歌、会跳舞的家具。
谁会跟一件家具签契约呢?
杨玉环惨的原因是没有真真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的女人,哪怕只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女人。她似乎就不是为生产子嗣而准备的。杨玉环生下来就是帝王的一道菜,“一朝选在君王侧”是供帝王下饭的。本来母以子贵,可怜她没有这个福分。
现代爱情不然,现代爱情是两两独立主体间的事。子君在鲁迅《伤逝》里宣布: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曾经看过一个故事,故事里边那独立的小可人儿很决绝;而她宣布自己的爱情主权更绝、更加独立。她对上门讨要腹中婴孩抚养权的小男人不屑一顾,大声呵斥:“去去,你说这孩子是你的就是你的?”
现代人可以独立承担爱情的后果,包括腹中的结晶。其原因,一是现代社会是一个共享(福利)的社会。社会对个人建立了一套完备的福利保障制度。另一个是现代社会又是一个分析(责任分担)的社会,是谁的问题就是谁个人来承担责任,就不会因为血缘而牵扯到一家一族中其他成员。
现代社会个人不幸福,国家有责任;传统社会朝廷不幸福,把责任推诿个人。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杨玉环的香消玉殒却是一个女人柔弱的肩膀,担起了朝廷过失和国家应付的责任。
(五)
白居易的屁股高座在封建殿堂之上,笔尖趣味在油腻粗鄙的坊间,现实生活中他的深宅里姬妾成群。他写《长恨歌》,写的很轻松,对于杨玉环的死轻轻带过,轻如过眼云烟。反之,白居易写杨玉环天生丽质的体态、写娇无力的媚态、写夜专夜的淫态和写含情凝睇得情态,则是浓墨重彩,写得很意淫。白居易就是一个大俗人。
“一篇长恨有风情”。何谓风情?古人云“风,放也。牝牡相诱谓之风。”冯梦龙说:“听说世上男贪女爱,谓之风情。”男贪女爱,这是《长恨歌》的基调和趣味。白居易扬名立万的文学格言“诗歌合为时而著”,这个“时”就是时风流韵的“时”,时尚趣味的“时”,表现为笔力风尚就是“媚俗”二字。情词逸糜,词趣媚俗。其实,《长恨歌》的声色趣味就是低级的市井趣味。
白居易趣味的低级,还表现在对死亡的“大团圆”处理上。
与《罗密欧与朱丽叶》天塌地陷、玉石俱焚的“彻底”大悲催之死亡不同,《长恨歌》的“死”是虽死犹生,可以阴阳相会、可以道士传书,可以立誓相约,是“大团圆”的。
杨玉环“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誓约七七鹊桥会的美好结局,给人一个温馨的尾巴,拂平了破损的心理。更有那“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无尽的绵绵柔情,联缀了一个生死故事的断裂。千百年来,一个悲剧的结词不但没有促人灵魂大恸,反成了甜蜜蜜的幸福誓言。
常说伤悲伤悲,伤是感性层次,悲是理性层次。“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伤而不悲,并非爱的反思,实为爱的谶语——只是把爱说成了宿命和缺憾,陷滚滚红尘中的男女故事永远处于非理性之中。
看一个故事不是看它写了什么,而是看它怎么写的。
《长恨歌》是白居易诗作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作于元和元年(806)。几年前,大约在唐德宗贞元六年(790),白居易为应进士科做准备,在徐州符离私宅读书备考,曾遇到一位名叫湘灵的姑娘,小自己四岁,活泼可爱,音律粗通,来去间产生了初恋。世上的初恋总是无疾而终,白居易也是这样,后来他写了一首题为《邻女》的诗,追伤此事,也仅限于伤感。《长恨歌》的才子佳人故事跟元稹的《莺莺传》是一个水平,也是那个封建时代的水平。
人们评价唐代,说那是一个文学巨人、思想矮子的时代。
(六)
爱情之所以爱情,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爱情主题的感染力,爱情中人的感染力。《长恨歌》的爱情故事是苍白的,杨玉环这个人物形象是常青的。千百年来,对于市井百姓来说,杨玉环可以立在纸上,可以走出歌谣,可以拿来同情,可以唤起体温,可以有质感,可以有被触摸一般的想象。而那个叫“李隆基”的呢?
如果不是杨玉环,恐怕世人不会有几人知道李隆基。“李隆基”只剩下三个字,那只是个帝王符号;杨玉环却是新鲜妩媚的大活人。她可以化作生活中的生动影像,活在对坊深巷,活在临街高楼,活在桥对岸,活在槐花树下。
没有了丰满的杨玉环,没有她“天生丽质难自弃”,李隆基形容枯槁如“黄埃散漫风萧索”,便什么都不是。李隆基会无法登入一个凄婉的传说故事中而阒阒寂寞,而灰飞烟灭,消逝得无影无踪。所以,李隆基是因杨玉环而传世。没办法,这是人情的传世力量使然。其实何止李隆基失去杨玉环而陷入寂寞,世界也离不开杨玉环。
假如没有杨玉环,人世间也会寂寞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