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明:大学生为什么选择薛宝钗为妻
大学生为什么选择薛宝钗为妻
前些年大陆流行“红学”热的时候,北京大学曾经做过一个大学生调查,问:如果要你选择一个人做你的妻子,林黛玉、薛宝钗二人中,你选择谁?结果95%以上的大学生都选择了薛宝钗。这个消息登在当年的《文摘报》上。受着这个启发,在课堂上,每每讲到《红楼梦》,不管是“抄捡大观园”、“宝玉挨打”,还是“黛玉葬花”什么的,也常常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基本情况依然,95%的学生都选择薛宝钗作自己的妻子;甚至,包括女生在内,都愿意作出选薛弃林的抉择。
薛宝钗为什么如此受青年学生喜欢,而林妹妹往往不遭人待见呢?
宝妹妹好呀!论身材模样,她容貌丰美,红润健康,比黛玉别具一种风流妩媚;而且举止闲雅,品格端方,接人待物,进退雅量。论出身,她出自名门,家业皇商,“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说得就是他们薛家。论学问才情,自小读书识字,“杂学旁收”。大观园里的赛诗会每每公认第一,“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气量阔大,颇显出不甘凡庸的气魄;即或戏曲和那些移情书,她也是“无书不知”。贾母为她做生日,她点了一出《山门》,见宝玉不喜爱,就笑他不懂戏,特为他讲解一通,还背了一遍;林黛玉读《西厢记》,“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心里还默默记诵”;贾宝玉也说它“真是好文章”;而薛宝钗呢?《西厢记》她倒背如流水,却从不在人前显山露水,以免“移了性情”。可见她大家闺秀是一个正统教养陶铸的完美典范。
而且,薛宝钗虽天子聪颖,却风格稳重平和。她不爱花儿粉儿,衣著与日用异乎寻常的朴素和节俭,举止闲雅,旱言寡语,“闲来只以针黹为事”,一心只在待宝玉“举案齐眉”。有一次贾宝玉对她下逐客令,叫她还是去陪贾母抹抹骨牌,她容忍自如,只是笑笑:“我是为抹骨牌才来吗?说着,便走了。她待人无厚薄之分,大观园上下,唯有她口碑最好。赵姨娘一生只称赞过两个人,一个是马道婆,一个就是她薛宝钗。因为她送礼也送赵姨娘一份,使她受宠若惊,称谢不已。
想一想,找着这样的贤淑明达的美丽女子做妻子,实在是再自然不过了。
回过头来看林黛玉呢?!“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论体质长相,虽然美丽聪慧,却是一个“病美人”。论性格情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敏感而又“尖酸刻薄”。周瑞家的送来两枝宫花,她扔在地上,说是“别人不挑剩下的”。她任性,直来直去,嘴巴“比刀子还厉害”。薛宝钗被她不止一次讥刺过,史湘云被她恼怒过,惜春被她讥笑过,看门老婆子被她揭穿过,絮聒的李妈妈被她斥骂过。她当面点破袭人说:“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即或是对心上人宝玉,也是动辄“使小性”。看见贾宝玉从宝钗家里出来,她不满:“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来了。”她到薛宝钗家里去,看见贾宝玉在那里,他也不满:“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看见宝玉在听宝钗的劝,脱口就说:“我平日里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得比圣旨还快些?”
最突出的,就是爱哭,成天价以泪洗面。那一夜,她去敲怡红院的门,受了误会。退在花阴下站了半夜。回来“依着床栏杆,两手抱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一般,只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她看见落花满地,一边葬花一边哭。想一想,找着一个哭哭啼啼的美人胚子做老婆,小家里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么?!
如果我倒回去那个年龄,我也会选择宝钗而不选择黛玉的。刚刚读到德国人魏斯德的一本书,书名叫《通向哲学的后楼梯》,讲到雅典城苏格拉底的妻子。这位名叫桑西彼的妻子,用中国词语来形容,简直称得上是母老虎。在家里,她闹翻天,搞得家不成家样、屋不成屋相,苏格拉底没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只好出门,丈夫出门,桑西彼又怒气冲天。有一次,将一盆污水从窗口兜底泼下,正好把出门的苏格拉底从头淋到脚,灌了个透心凉。她还尾随着丈夫,大庭广众之下,将他的衣服嗤地扒下。因为在桑西彼的眼里,丈夫不挣钱养活家庭妻儿,是个地道的游手好闲之徒。这个做丈夫的,成天价无非是逛逛市场、看看体育比赛,与碰到的人乱扯一通,把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石匠手艺忘得一干二净,穷的连一双鞋也买不起。
桑西彼骂来骂去的结果是什么呢?只是换来苏格拉底更急不可止地冲出家门,更急切地离开这个不和的家,寻找朋友们进行他的哲学辩论。只要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人,他就会走上前去和对方攀谈,而不管对方是个政治家还是修鞋匠、是位将军还是个赶毛驴的脚夫。实在没有人愿意谈话,苏格拉底也不回家,他就在广场上一个地方站着思考什么。有一次大家看到他一大早就在那儿站着,还对着太阳祈祷。到了晚上,几个年轻人吃了饭——当时是夏天——搬来被子,一为了乘凉,二为了看看苏格拉底是否会彻夜站在那里。次日临晨醒来,苏格拉底果然站了一夜,直到太阳出来了才离去。
这样老婆和家,苏格拉底才成了苏格拉底。
还有另外一个例子,英国诗人罗伯特·勃朗宁。1846年9月12日,如日中天的大牌诗人罗伯特·勃朗宁和英国才情女诗人伊莉莎白·巴莱特结婚了。勃朗宁1845年1月10日第一次给伊丽莎白写信,他将伊丽莎白的那些诗篇比做开放的花朵:“假使让这些花晒干,把透明的花瓣夹进书页,对每一朵花写下说明,然后合起书页,摆上书架,那么,这里就可以称之为‘花园’了。”在他们初次相见的第三天,他就写给她写信求爱。然后,这对情侣出逃,躲避伊丽莎白父亲的反对,并由此,引发了一场浪漫的婚姻。他们逃往意大利,在比萨会合,他们演绎了一页感人的爱情篇章。
勃朗宁沉溺于爱情之中,他说:“……我清楚地记得,过去我经常在那些湿漉漉的青草中散步,或者在那些深可没膝的野草中‘淌’过。阳光照耀在头上,一阵风吹来使得周围一片青翠,明亮了然后再暗下来……但这些都不是幸福,亲爱的爱人啊,幸福并不是随太阳或雨水而来……我本以为我算是幸福的,因为我在死亡面前十分平静。现在,自从我成为一个人的爱人,我才第一次懂得了与死亡分开的生命,懂得了没有哀怨的生命……”
伊丽莎白更是用爱来淹没,她写下一首传世的爱情诗歌《我如此爱你》来溶化勃朗宁。诗歌中说道:“无论是白昼还是夜晚,我爱你不息 / 像我每日必需的食物不能间断。”诗歌和爱情令勃朗宁过着“太幸福”的生活,他说:“我们就像树洞里的两只猫头鹰那样快乐,‘巴’胖了,脸色红润了。”但也从此,诗人勃朗宁再也写不出、也没有当年令崇拜者为之倾倒的新作了。勃朗宁的朋友看不下去,忍耐不住写信给勃朗宁夫人:请你少一点点爱给可怜的勃朗宁吧,为了诗歌,为了英国,这个诗歌天才要沉溺了。
但到底是沉没了。今天的评论家,在面对躺在教堂之中勃朗宁时,说:“一些差不多是恣意妄为的手再三把种种花冠戴在他的头上——竟有这么多人都想摘下那些出色的花冠”,因为他是一位“没有拉琴的诗人”——他拥有琴身,却缺少发声的琴弦!
是谁夺走了诗人的琴弦?是勃朗宁的爱人伊丽莎白。
还是回到大学生们的选择中来吧!试想,如果谁选林黛玉做妻子,她林黛玉不会是这样用爱来淹没的。虽然她一样是一个又娇又贵的小姐,但一定既不会无主见于自己的丈夫,也不会伊丽莎白香水一样消融了丈夫。林黛玉是一个具有活生生复杂个性的女子,是一个活人,不是一件工具,尽管她对爱情是与任何人一样地“强烈”。另外,她的爱是“忧郁”的,有一种从骨子里浸出来的忧郁。自古爱情,忧郁比喜悦来得深刻。她的爱情不会是尘世间的凡夫俗子之爱,而是一种带着灵智飞翔的天性的爱。因为她毕竟是一个拥有着诗人气质的少女,所以她的爱至少是与诗性相容相在的。总之,林黛玉的爱情,不是仅凭形体美、道德美,不是依凭身体健康、好学习,爱劳动,热爱党忠于人民,或者白领高薪,豪房有车,这些东西所能完成的。
林黛玉具有一种“无限地”追逐爱情纯洁的要求,但这种“纯洁”到底达致什么样的层次,她自己也不一定能具体说清。我猜想,她的爱情意境是在生命、美和诗意的境界上。这也难怪大学生们不愿意找林黛玉为妻,她太高尚了。象契诃夫所说的:“越是高尚,就越不幸福。”更何况,有了薛宝钗的这样自愿“举案齐眉”、“宜室宜家”的贤妻,继续沉沦在男权的大床上何乐而不为呢?!如果是娶了林妹妹,成天面对这个病美人的才情、爱情和诗性的拷问,围困在“情情”小性子的“怀疑一切”中,一般般的人的确无福消受。
说到这里,知道了大学生为什么选择薛宝钗做妻子了吧?
(2007-3-6)
载《大学语文》(吴满珍 邓先正 主编),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03-6
载《大学语文》(杨建波 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
载《大学语文》(吴满珍 主编),中华书局,2004-6
(德)威廉·魏施德:《通向哲学的后楼梯》,李文潮 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