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政84级肖永平: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
原创: 肖永平 广东省西南政法大学校友会
【编者按】他,22岁西政毕业,到武汉大学继续深造。31岁教授,32岁博士生导师,成为中国法学界最年轻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之一,41岁任武汉大学法学院院长。他就是国家高端智库武汉大学国际法研究所的负责人和首席专家、西政84级校友:肖永平。
一个卓越的人,背后一定有其母校留下的印记。一路走来,他的传奇为人津津乐道。今天,广东西政校友会带你走进肖永平,听他讲述在西政的那些青葱岁月……
肖永平,湖北麻城人。1988年毕业于西南政法学院。教育部长江学者,“全国十大中青年法学家”,中宣部文化名家暨“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现任国家高端智库武汉大学国际法研究所所长。
元月初,戴霞同学告诉我,为了庆祝我们西政法八四毕业30周年,计划组织同学们把30年来的所思、所想和所悟写出来与大家分享,定名为《法眼看世界》。希望我积极参加。借此机会,我想认真总结西政的教育到底给了我什么样的影响。
回望我从西政毕业以后30年的职业发展:
第一个10年(1988-1998),我从一名硕士研究生成长为中国法学界最年轻的教授和博士生导师;
第二个10年(1998-2008),我从一名年轻教授发展成为武汉大学法学院院长;
第三个10年(2008-2018),我从法学院院长成长为国家高端智库武汉大学国际法研究所的负责人和首席专家。
可以说,我的职业发展算是非常顺利的。想想西政的那些年、那些人和那些事,就知道其中的原因了。
那些年:生活艰难,但幸福满满
我出生在湖北省麻城市一个偏僻的村庄,初中高中阶段在校住读,总是周末带一袋米和两罐咸菜到学校,一吃就是一个星期,肚子常常饿得呱呱叫。那时的梦想是吃饱饭,如果每月能够吃一次肉,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作为农村中学的一名学生,我觉得考大学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幸运的是,当时农村高中尚有一批优秀的老师,帮助我们在1984年的高考中取得了成功。
记得在高考成绩公布前填报志愿的时候,受到一部外国电影中一位律师雄辩情节的影响,我决心读法律专业。由于我的同班同学喻术红高考估分比我高,她填报了武汉大学法律系,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当时的全国政法类重点院校—西南政法学院,就此与西政结缘。
尤记得那年8月,我到学校拿到西南政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在乡间小道上回家报喜的情景。那种幸福感是我记忆中的人生第一次。
到西政报到是我生平第一次出远门,之前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几次,算起来也就三四次,一次就是到县城参加高考。我家离县城大概10公里路,现在看来虽然不远,但那时的交通远不像现在这么便利,基本都是步行,所以到县城去的机会并不多。
由于经济困难,在小学教书的大哥只把我送到武汉,看我上了火车,他就回家了。当时,从武汉坐火车到重庆大约要28个小时,第一次出远门感觉特别紧张。因为家里人说外面小偷多,一路上我都不敢睡觉,一直盯着自己的行李。同时也很担心,不知道到了重庆站该怎么去学校,也不知道学校会安排人接站。
这种紧张、担心,还有点兴奋的心情一直伴随着我到达重庆站。记得当时是深夜两点,在看到一个学生举着西南政法学院的牌子和旁边的解放牌敞篷货车时,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那时西政的硬件设施不是很好。但对来自农村的我来说,住的是楼房,学校每月发17元助学金,每天还能吃上一顿肉,已经远远超越了我高中时代的梦想,感觉生活在天堂一样!
惟一艰难的是每次放假回家,即使买到了火车票也很难上车,只能在同学们的相互帮助下从车窗爬上车。上车以后也没有座位,常常需要站到达县以后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位置,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深有体会。即便如此,我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苦,因为远方的家和人在那里等着我。
85年12月31日的日记记载,我给哥哥的明信片写道:“寒舍明灯独不眠,全家老幼可安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看看那时的我,是不是幸福满满
那些人:联系不多,但常在心间
我在八四级5班学习,尽管担任过班级学习委员,由于与3班、4班的同学一起住在混合寝室,与我班同学的课外交流并不多。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与同班同学的感情。
记得86年5月5日,母亲突然犯重病住院,我心急如焚,是同学们凑钱让我能够回家探望;是同学们让我分享课堂笔记使我缺课近1个月也能以最好的成绩通过期末考试;是同学们的安慰让我及时调整心态投入到火热的大学生活。
团结友爱的法84级5班
如今翻阅当年的日记,发现班长杨雪敏在86年的元旦活动中,给我的留言是:
“我惊叹:
俄罗斯灿烂的文化,
美利坚聪明的才智,
德意志强大的武力。
然而,我更钦佩你:
顽强的意志,
雄辩的口才。
因为前三者离我是那么遥远,
你却是那么现实、现实。”
感动于同学的友情,我在88年6月24日的毕业季发出这样的感慨:
“四年求索,四载欢欣,
有的飘流水面,
有的降落山阴,
有的跌进沟壑,
有的翻飞荒岭。
这又有何妨?
只要我们彼此祝福:
信念不朽,
友谊长青!”
而对同班同室的王潮槐同学,我给他的毕业留言是:
“踏着落叶,我们匆匆地来了,
顶着骄阳,我们将匆匆离去。
朋友,是你:
把热情带给我,
把关心送给我,
把含而不露、沉着冷静传染给我,
还有那足球意识、为人处世……
我感到友谊和真诚在心中跳动。”
9班老乡张继林同学是我私底下交往最多的一位。我给他的毕业留言是:
“昨日不知愁,
三天两头总有仇,
不可留!
今天若无恨,
人间怎会有白头,
多烦忧!
不可留,总难收,
楚天千里尽清秋。
水逐天际常戚戚,
心随江水共悠悠。
同赴江城君更远,
何时相会黄鹤楼?”
当然,最难忘的还是西政的老师,他们对教学的重视与投入在我国法律院校是不多见的。给我印象最深、影响最大的当属三年级下学期教我们经济法的沈萍老师。
那一年,她刚从西北政法学院毕业分配到西政,不仅年轻漂亮,授课技巧和表达都非常棒。那个年代经济法刚刚兴起,有很多需要死记硬背的条文。她上课不用讲稿,能把两节课的内容讲得有条不紊、有血有肉、让人难忘。
那些年,恩师沈萍老师
记得后来我博士毕业留在武大教书以后,为了搞好教学,我给她写信,请教当年她为什么讲课讲得那么好。她还专门回信给我一些指导。此后四五年,我基本上学习、采用了她的方法讲授国际私法,在武大站好了讲台,多次获得武汉大学的教学成果奖。
后来,我借鉴美国法学院的教学方法,针对中国法科学生的学习习惯,创造性地提出并践行“五I学习法”,据此编著的《国际私法原理》曾获得司法部优秀科研成果和法学教材一等奖,主持的教学成果“深化国际法教学改革,培养具有国际竞争力的法律人才”在2009年获得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一等奖。
那些事:顺其自然,但影响深远
对于生活在物质匮乏的84级,提起西政的那些事,首先想到的便是西政食堂的伙食真的好!
头两年,1毛5一份的菜里都有很多肉,可谓价廉物美。后来,我在一次毕业返校活动的座谈会上得知:当时西政食堂的伙食之所以那么好,是因为学校与四川省某县的养猪场签订了一份协议,保证了生猪供应。这在当时市场经济意识很淡薄的年代确实难能可贵。
感谢当年校领导的英明决策,让我们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吃到了好饭好菜,保证了营养,有了革命的本钱。
记得老师告诉我们:学好法律必须掌握好“三子”:那就是“刀把子、笔杆子、嘴巴子”。
那时每门课的任课老师每个月都会布置思考题或者案例讨论,让学生私下准备。我们寝室的6位同学经常躺在床上对这些问题进行天马行空的辩论。现在看来,这些“卧谈会”不仅增进了感情,交流了学术,更锻炼了我们的口才。对比现在的学生,“人机交流”越来越多,“人际交流”却变得很少。这对法科学生相互学习意识的养成、思辨能力的形成、交往能力的提高都是不利的。
长达一个学期的专业实习彻底改变了我的就业倾向。我读本科时的理想本来是做律师。但在四川省邻水县的实习让我了解到法学理论与实践的差异,看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产生了不小的失落感。因此,我便决定报考研究生。
如果说上面的“伙食”“卧谈会”“实习”对所有同学都有这样那样的影响的话,下面两件事则完全是我的“个人体验”和“独家专享”。
第一件事是语文课的开设。在84级的课程设置中,大学语文整整开了两年。刚开始我还不理解为什么要开两年的语文课,它又不是专业课,我们从小学就开始学习了,有这个必要吗?后来,给我们讲古文课的赵中颉老师把唐诗宋词讲得非常好,让我如醉如痴。我就到图书馆借阅了很多书籍,学习体会唐诗宋词的优美,如今翻阅当年的日记,一半以上是记录我学习唐诗宋词的体会。
那个时候,我正在追求在武大法律系就读的高中女同学,每周至少3晚要到教学楼先写情书、再学专业,有时还在信的末尾写点歪诗,以诉相思之苦、思念之情。
每周至少上3晚上自习的教学楼
下面抄录几首。
85年9月,当我准备追求她的时候,写的是:
“山城现秋风,
吾书意千重。
匆匆说不尽,
临发又开封。”
86年4月9日,我给她的生日礼物是:
“滑过了,二十一个春秋,
迎来了,幸福人生的开头。
是的,漫长之中有短暂,
短暂又多么漫长!
单纯的二十年,眨眼即过,
相思的一天啊,似乎太久太久!
日历不断翻新,
激情依然如旧。
一年是三百六十五天吧?
怪不得,我的相思长了365°。
红,你说春种秋收,
我说夏耕冬藏。
只有我俩结合,
才能丰收!
因为,只种不耕——就会荒芜,
只收不藏——难以过冬。”
她
86年9月10日,当她答应我的求爱时,我的承诺是:
“不要让时间风化许诺,
不要让距离遗忘叮咛,
不要把等待视为痛苦,
让爱在思恋中变成永恒。”
87年中秋节,我为她写下:
“两个月饼度中秋,
一行眼泪肚里流。
明月亦知离别苦,
传递相思在窗头。”
87年11月29日,在她哥哥出现意外,家庭发生变故时,我给她的安慰和鼓励是:
“江城流水绿,
珞珈枫叶红。
山城无所有,
聊赠一支冬。”
由于我的真诚,加上西政语文课提高了我的文字表达能力,使我比其他高中同学更善于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从而获得了她甜蜜的爱情,也为我后来的法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文字功底。
可以说,西政的语文课是让我终身受益的一门课。直到今天,每当我问起她当年为什么选择一个远在重庆的同学时,“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些鬼话”是她的口头禅。
她给我的“定心丸”
第二件事是国际私法课程的安排。国际私法在84级的课程教学安排在最后一个学期,而研究生的考试时间在春节前的2月份。因此,要想考国际私法专业研究生,就必须自学。
当时,为了在女朋友面前证明自己学习成绩好、能力强,我夸下海口说要考就考武汉大学法学院最好专业的研究生。她说国际私法专业的导师队伍最强,我只好硬着头皮报考,尽管报名时我还没有学习国际私法,对国际私法也一无所知。
因此,我是完全靠自学国际私法考取该专业的研究生的。这样的课程安排客观上培养、提高了我的自学和独立研究能力,这样的机会在本科阶段是很难得的,尽管学校不是有意为之。
当然,女朋友把武大的国际私法教材和她的上课笔记寄给我作为主要学习资料,也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动力。正如87年9月6日我收到她的资料后回信所言:
“纸短情长言有尽,
笔虚心实意无穷。
今朝得君寄资料,
明日题名金榜中。”
幸运的是,我最终以总分第二名的成绩考取武汉大学国际私法研究生,正式放弃我的律师梦想,开始追求我的教授梦想。
总而言之一句话,西政的教育为我播下了法治信仰、塑造了健康体魄、养成了基本法律能力、提供了爱情动力,让我知道惜缘、感恩、用功。
记得1999年我从哈佛访学回来后,有人问我三所大学对我有什么不同的影响时,我的总结是:西政教我严谨学风,武大给我自由思想,哈佛赋我独立精神。
编辑:唐乐韵
审核:黄秋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