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非鱼：清明祭
今日清明，回乡悼亲，谨以此作，长歌当哭，祭奠已故亲人的在天之灵。
1959年闰8月的一天，我的祖父患胃癌病逝。
祖父临终时，神志异常清醒，他把最疼爱的小儿子即我的父亲叫到榻前，无限溺爱和不舍地问：汉儿，我死了，你会哭吧？我父亲泣不成声边哭边赌气说：我不哭，哪个叫你老打姆妈……
那一年，祖父50岁，父亲14岁。从此，痛失父爱的少年父亲，在这个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世间历经艰辛，他过早承受的人生苦难，真是一纸难书，只能在此一笔带过。也正是这些苦和难，逐渐养成了我父亲异于常人的善良和勤劳的美好品德。
从此，祖母一人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们，开始了孤儿寡母的艰难生活。
我的祖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祖母60多岁时痛失长子即我的伯父），是个典型的苦命女人。她出生于家道殷实之家，因是遗腹独女，故名娇娇，经媒人说合，嫁给祖父。据说，年轻时候的祖父仪表非凡，祖母貌美异常（很幸运，都说我像她）。我的曾祖父母精明能干，他们辛辛苦苦创下家业，却把宝贝儿子宠成嗜赌成性的浪荡子，关于我祖父赌博的辉煌事迹，故乡健在的老辈人至今记忆犹新津津乐道，他曾一夜豪赌，输掉十几对金镯子，十七亩良田和一栋大房子，及至解放前，曾祖父母的万贯家财已被我祖父挥霍殆尽，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带天井的三进三出的庭院房（我出生在这里）。为此，我的曾祖父母万念俱灰，吃斋念佛渡过余生，而我的祖父母长年争吵不休，祖母为此不少挨揍。然而，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因如此，我们家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在划分阶级成分时候，因为家道中落，虽够不上贫农，却也勉强划了个上中农，万幸没有成为地主富农。
我现在年纪大了，对宿命和因果深信不疑，常暗想，我的祖父虽然善赌，但因骨子里不失善良本色，抑或是曾祖父母长期吃斋念佛，才为后人积下此德。
和祖父一样，我的祖母非常疼爱我的父亲，缘于此，在她十余个孙女和外孙女里面，她也最疼爱我，她的嫁妆，一对银镯子给了我，还有一小箱子的铜钱，让我一枚一枚尽数拿着做了鸡毛键子遗落掉了，而我的堂姐妹和表姐妹们，只有眼羡的份儿。现在常常后悔，说不定里头有价值连城的古钱，可惜毁在我这个败家女的手上。
祖母于1988年旧历10月初10日因病去逝，享年80岁。那个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已开始有所改善，而我的祖母，却没能赶上好日子，就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1970年，37岁的伯父患白血病英年早逝。
伯父是家中长子，在兄弟姐妹5人中，排行第2，他长的最像祖父，一表人才，我大姑妈后来在电视上只要一看到郭富城，就惊呼：好像长城（伯父名）！但比郭富城瘦些高些，玉树临风的那一种。
伯父临终时，发生怪事，家族人都围在病榻前哀哀痛哭，伯父迟迟不肯断气，突然房顶瓦片和家中楼板被掀得刺啦刺啦作响，中后门也被摔得咣当咣当响，众人不知发生何事，急忙前往察看，只见无风亦无人，但装满粮食的箩筐都被掀翻在地，大家纳闷不已，待回到伯父榻前，却见伯父已溘然长逝，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传说中的黑白二常因大家阳气太甚，不能近到伯父跟前拿魂，才使了障眼法引开众人，带着伯父上了路。非是家人亲证，我真不能相信这样的灵异事情。
伯父去逝时，我才1岁，但我的父母和亲人们都告诉我，伯父对我异常喜爱，他已有4子3女，而每次在生产队收工回家，都是先抱着我逗半天，才肯放手。
自伯父去世，我的伯母带着7个孩子，开始了漫长的艰难困苦的人生岁月。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伯母用粗盐煮粥，为的是节约粮食和下饭菜；因无钱买肥皂和洗衣粉，家里人的小便也不敢随便糟蹋，她要用这个来洗全家人的衣服；每天带着她的孩子们，没日没夜拼了命似的挣工分，就是为了年底那远远不够果腹的口粮，我亲眼见证了伯母像牲口一样辛勤劳作的一生。最刺痛我记忆的，是来自乡邻对他们孤儿寡母的欺凌，我至今还记得，家族叔伯像打畜牲一样，打得我的大堂兄惨叫哀号着满地打滚，而我的伯母只是怯怯弱弱地说：你让他回家吃个饭了再打吧……一直不理解伯母对于来自同类无端欺凌的不争，后来渐渐明白，伯父的早逝，生活的苦难，让她根本没有力量和底气与不平去抗争。
和祖母一样，我的伯毌也是上无兄弟下无姐妹的家中独女，她勤劳淳朴，忠厚老实，为人豁达，宽厚待人，深得我父母敬爱，分家时候，我的父母只象征性的拆下祖宅前面两边的厨房，把正屋全部留给了伯母和她的孩子们，并且我的伯母和母亲妯娌几十年，从来没有争吵和红脸。伯母常常感念这份手足之情：汉儿俩个人不是拿我当嫂子，而是像孝敬一个老人那样在对我。
2017年，伯母去世，享年85岁。
姑母，亦称姑妈，我们这一带俗称恩妈或恩娘。在这里，我向发明这个称呼的伟大先人致敬。恩妈，恩娘，顾名思义，就是已嫁的女人对娘家舅侄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这份恩情不亚于母爱。我的两个姑母对于我父亲和我们姐弟三人的感情尤其如此。
我的大姑母是个命运多舛的苦命人。1948年一个大好的日子，19岁的大姑母嫁给家境贫寒的大姑父，他们恩爱有加，婚后育有4子4女。
不得不再次感叹，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与智慧，仅在语言文字这一块，就精准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比如形容家境贫寒的词语：身无分文，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忍饥挨冻，缺衣少食，饥寒交迫，贫困潦倒，捉襟见肘……而所有的这些词语都不足以形容我大姑母家里当时的贫困状况。
十口之家，八个孩子，全靠姑父姑母两双手，而他们拼命挣的那点工分到年底分得的口粮，对于十张嘴来说，哪怕是掺糠拌麸也是远远不够的。
我母亲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两件事：
有一年，大姑父被抽到外地修铁路，回家后高兴地说，虽然没有下饭的菜，但是有两餐白米做的干饭吃。我母亲听了心疼地问：连颗豆豉都没有，那碗光饭是怎么吃下去的？姑父满足地说：那可是在家里吃不到的白米饭呀。
另一件事：每年冬天，我穿着母亲为我早早备好的冬衣冬靴，捂得严严实实，但还是脚手长满冻疮，娇生惯养的我不是哭鼻子就是发脾气，而大姑母家的两个小儿子，在雨雪交加的大冬天，就那样赤着脚，就是鞋和袜子都没有穿的那种光脚，而他们却从不冻脚。
这两件事，让我母亲至今说起来都心疼不已。
大姑母家的贫穷不仅仅体现在一家人的吃和穿上，他们家住的房子，是没有砖和瓦的草房子，它就在汉江大堤脚下，这个破旧的草房，不仅是大姑母十口之家的容身之地，它更是永久温暖了我的记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每次父亲公休回家，和我母亲一人骑着一辆当时罕见的自行车，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坐渡船到汉江对岸的岳口去玩，返回的路上，经过大姑母家，每次必去看望他们，我父亲从不喜欢走亲戚，却特别亲近和敬爱他的这位长姐和姐夫，而我和两个弟弟也喜欢到他们家，因为不仅是姑母姑父，我的那些表哥表姐们对我们也非常好。远远地，只见我的大姑父牵着那条大黄狗笑眯眯地迎着我们，而我那把娘家人当成命的大姑母，则在厨房满心欢喜倾尽所有地做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那些表哥表姐叫过舅舅舅妈后都远远地避开，虽然永远吃不饱肚子，但他们从不沾这些饭菜的边，只有大姑父一人陪我们吃饭。我的父母每次会买上一包糖果带到他们家，放在灶头或饭桌上，把牛皮纸打开让我的表兄弟姊妹吃，而我的这些表亲们从来都是正眼不看一眼这些在当时比较稀奇的花花绿绿的美食，他们表现出来的骨气和硬气一直让我的父母为之惊叹。
我记忆中最后一次上大姑母家的草房子，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因为那一天，我的大姑父没了。
我的大姑父是生产队队长，因生产队的粮仓着火，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他奋不顾身跳进火海被活活烧死了。那是1975年，那一年，大姑父才45岁。
得知噩耗，我的祖母带着6岁的我跌跌撞撞赶到大姑母家，他们家的天已经塌了，只见我那坚强的大姑母已经不会哭也不会说话了，她的眼睛直直的；而我的表哥表姐哭得肝肠寸断呼天抢地，那间草房好像因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厄运而摇摇欲坠……
那是一个崇尚英雄的年代，也是一个人心纯净的年代，那个年代，仙桃市叫沔阳县，当时的县委书记王生铁惊闻姑父英雄事迹，亲临大姑母家慰问，当他看到大姑母的家贫境况，差点掉下眼泪，当即指示地方政府在大姑父墓地不远处为他们家修建一栋砖瓦房，并且让我那3个早已过了学龄却因家贫无法上学的表姐插班进村小接受教育，此后连续好多年，王书记每年都会上大姑母家亲切慰问，直至升任荆州地委书记仍如此。大姑父的英雄事迹也被载入沔阳县志，永留青史。
虽然有政府照抚，但我的大姑母拉扯8个孩子，依然历尽了生活的千辛万苦。这里只恨纸短笔拙，就不作赘述了。
我的父亲眼见最亲的姐姐受苦，自己的心也疼得滴血，在我大姑父牺牲的许多年后，父亲到他墓前祭奠，想到大姑父的早死，想到大姑母所受的苦难，我的父亲悲痛不已，他跪在大姑父墓前放声恸哭，边哭边说：你就这样一走了之，狠心把8个孩子和这副家庭的重担丢给我姐，早知道我姐跟你会受这大的苦，当初我姐就不该嫁给你……父亲积压在心里多年的痛苦随着泪水倾泻而下，在场的人劝止不住，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我的大姑母血液里面不仅流淌着程氏家族坚强善良吃苦耐劳的优良品质，并且她身上有着超乎寻常的骨气和志气，她性格刚强，一身硬气，不轻易向贫穷和邪恶低头屈服，也不轻易接受他人的施舍和同情，即使再穷再难，别人给她半分好，她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十分去回报，她的8个子女无一例外地都继承了她的这种铮铮铁骨的精神。
我大姑母对我父亲这个小弟弟，极为疼爱，那份血浓于水的手足之情，让我母亲堪念至今，因为疼爱我的父亲，她对待我和两个弟弟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她的孩子们。
我母亲老说：我和你大恩妈都是性子急个性强的人，为什么会相处得那么好？即使她有时候说话不中听，我也不计较，因为她对你爸对你们三姐弟是那种掏心掏肺的好。
对于伯母一家，我的姑母也是时时处处极尽关爱，虽说她的日子已经够苦够难，但因为我的伯父早逝，她身为长姐，十分怜惜伯母孤儿寡母的不易。我大姑父在世的时候，她宁可丢下自己的家事，时常和大姑父去帮伯母家做事。他们尽最大努力帮伯母分担着生活的苦和累。
2012年，84岁的大姑母与世长辞。去世前，病中的姑母反复念叨：我娘家兄弟，还有那么多的舅侄，他们怎么一个都没有来看我？
得到大姑母去世的消息，我父亲在第一时间从武汉赶回仙桃，我们到大姑母灵前与她最后告别，父亲和我，还有我的表哥表姐悲痛欲绝哭成一团，这个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只见灵榻上已逝去多时的姑母，一线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她终于等来了自己最亲的娘家人。
如果说大姑母是个苦命人，那么我的小姑母则是一个苦命又可怜的人。
我的小姑母于1943年正月初八出生，因此小名年儿。虽然出生在张灯结彩欢天喜地的顺星节，但我的小姑母却是兄弟姐妹5人中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个，她虽然也是天性善良吃苦耐劳之人，但因太过憨厚老实，又笨嘴拙舌，家中最累最重的活都是她在做，却是挨打受骂最多的那一个。
1960年，17岁的小姑母嫁人了，本以为苦尽甘来，不曾想却从一个苦海跳进另一个苦海。
我的小姑父是一个被宠坏的独生子，他人不坏，却不操心，也不怎么干活，更不懂得体贴人，家里是婆婆当家，那是一个相当精明强干能说会道的人，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堪称好母亲，好奶奶，但绝对是一个标准的恶婆婆，但凭心而论，不管她有多么的不易，也不管她如何能干，她长期欺负我的小姑母，那是肯定不对的。我那勤劳善良憨厚老实的小姑母，家里的农活重活，都是她几十年如一日牛马一般的在做，而婆婆稍有不满，非打即骂，可怜的小姑母终日战战兢兢，不敢吱声，她永远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饭，并且吃饭时候是不能轻易上桌的。我的小姑母当上奶奶以后，她的婆婆还健在，依旧在家里是绝对权威，有一天晚上，深夜点灯剥棉花，因为白天干活太辛苦，我姑母边剥棉花边打瞌睡，被她婆婆发现，嘴里骂着，顺手抄起小板凳就砸向我的小姑母……
其实我的小姑母个头比一般女人要高大一些，但好像所有的人都可以任意欺负她，而我的小姑母永远低眉顺眼逆来顺受，她好像习惯了这世间对她的一切屈辱和不平，从不还击，也不反抗，对于别人给予她的恶也不记在心上，她甚至是在用善良对待和包容一切的恶和身边的所有人。有时候，作为娘家人的我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她感到愤愤不平，而小姑母却说：做不死人，打不死人，骂不死人。他们要说我，让他们去说，别人坏，我不照他们学，我也不放在心上。
我父亲在我小姑母嫁人后，整整16年没有进过她家的门，他体恤和心疼小姑母日子的不易，也不想亲眼目睹自己的姐姐在婆家受气的生活。
而生活总会眷顾善良有德之人。
小姑母育有3男3女6个孩子，我的大表哥不仅秉承了小姑母的温和善良忠厚老实的德性，并且天赋异禀格外勤奋，凭一己之力跳出龙门，经过多年打拼，虽身为部门领导，却不改本色，待人有礼，温润如玉，尤其对我姑母，极尽孝心，在他的带动下，其余5个弟妹都对小姑母格外孝顺。这也让我父亲深感欣慰。
虽然在家作不得主，但小姑母对于娘家人的亲，对我父亲的好，对舅侄们的好，和大姑母如出一辙。
她和大姑母一样，见不得我父亲受苦，看我父亲受苦，她们就会疼在心上。对我们这些舅侄也是如此。
小时候，我在家乡村小上学，会经过小姑母家，冬天到了，我的手脚冻疮复发，小姑母会拉着我到她们家，烧热水帮我泡手泡脚，边泡边说：我可怜的儿，冻成这样子，手都肿成肉包子了，你每天放学都到恩妈家，恩妈帮你用热水泡，一定会给你泡好了。
拉着我的手，她的心是真的在疼……
2020年5月16日，77岁的小姑母突发疾病去世。像有某种预感一样，她去世的前几天，用表弟的手机和所有的亲人都视频讲了话，跟我视频的时候，看见我的儿子，嘴里不住地叫着心肝宝贝儿，脸上笑得开了花。
据说高贵的灵魂是可以升天的，我那善良而仁厚的小姑母，您在天之灵，可安好？
我父母对我的这两个姑母，感情很深。母亲老说：你爸受了一辈子的苦，只有你的两个恩妈，是真心实意心疼他对他好的人，她们是给你爸爸关爱和温暖最多的人。
而这两个至亲的人，却永远离我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