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翔:过年
自从来美国后,我便没有痛快地过年了。 每次农历年到来的时候,都恰逢春季开学之际。新学年来临,千头万绪自然得从头开始。 经过一个礼拜的忙碌,我才逐渐适应新学期的节奏和强度,而中国的农历新年也在百忙中悄然而至。几年来,每当故国鞭炮炸得通天的响,大家互相拱手作揖喊“恭喜发财,拜年拜年”的时候,俺们这干人却在此地青灯黄卷,案牍劳形,口里淡出鸟来。更有趣的是,在春节假期间,故乡的街道多为鲜艳的“中国红”所装扮,而我这里,几年来的农历年都和白色结下了不解之缘,何也,风雪之故也。美国人若遇”white chirstmas” (白色圣诞),都会大发赞叹,弹冠而庆,高呼过瘾。我们中国人若在大年初一看见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也必然会发声“嗟乎,瑞雪兆丰年也”的感慨。可是,在美国看春节的雪,却让我生出了些许惆怅。
与故乡的雪不同,此地的雪下得沉,落得厚,往往下了半日不到,有的地方,地上的积雪便能没了膝盖。在路上行走时,一步一陷,早没了《水浒传》里,林教头顶风冒雪踏着乱琼碎玉出外沽酒的豪情。再过一夜,起床拉开窗帘一看,乖乖隆地隆,外面的景致真可谓有毛润之先生笔下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气魄。此地不比大都市,地势低旷,一马平川,放眼望去,银装素裹,大雪无垠。我那辆银色的轿车在宿舍外面经一夜风雪的洗礼,早结了厚厚的冰,如披了铠甲一般。要想拉开车门拿东西,得跳起一脚,将坚冰踢碎。最有意思的是,待雪天微晴的时候,大家都得开车出去,可车上的冰尚未化开,仍紧紧裹住车门。此时,社区里尽是跳起来踢车门的人,踢完后,有的洋老爷们不由发出一声狂笑。还有用锹来敲车门的,饶是平时爱车如命的人,此时也不得不如揍情敌一般地以器械殴之,猛击之下,“哗啦”一声,坚冰便裂开一角了。
每年春节期间必降大雪,风雪至处,必是道路冰封。莫说行车,连走路都有跌跤之虞。于是乎,交通阻隔,咫尺天涯,平时尚能串门的朋友,也只能通过电话互相拜年。天气恶劣,学校便不得不宣布停课。本来停课是好事,可是对于研究生、博士生而言,却如画饼一般。教授可以继续通过网络来“控制”学生,给学生布置阅读,督促学生交作业。古人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乃人生一大快事”。中古时代,资讯贫乏,娱乐简单,在大雪天里,天寒地冻,能在榻上,烤着火盆,捧着一本《水浒传》和《金瓶梅》来读,便已是人生至乐。可是,在网络畅通的时代,雪夜闭门作功课,却不一定是所谓的快事,尤其是想着故乡大年三十夜里响彻街头巷尾的鞭炮声,在看看窗外寂静夜色下白皑皑的一片茫然景象,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
然而,人往往在寂寥清冷的环境里,也最能深切体会点滴的情趣和快乐。虎年春节来临的时候,这里依然是大雪纷飞,道路冰塞。我一人在宿舍里看完书后,正准备做晚饭吃。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我便放下了手中的瓢盆,去开门接客。访者是邻居女士,英国人,名字叫Pam。她的老公是美国人,二人都是热心快肠的人。有一次,大雨来临之际,Pam 在楼下喊我,叫我走前一定记住把窗户关严,不然地板会被风雨淋湿了。又有一次,我要面试,一大早起来,急匆匆换了西装,却忘记了怎么打领带,便只有厚着面皮去敲Pam的门,她老公眯着眼,赤着膊,挺着大肚子起床,帮我将脖子上的领带系得规规矩矩。闲暇的时候,Pam 喜欢带两只大狗在院子了放风。每次见了我,她都会用英国口音极重的英语和我寒暄,临走时,总不忘笑着说:“Honey, I love you。”这次她来敲我的门,我不知所为何事。她看着我,精神抖擞地说,中国新年要到了,我做了一张虎年的贺卡送给你。说着,从怀里拿出了个很精致的信封给我。按西方的习俗,拿了礼物一定要当面打开看,以表示对送礼人的尊重。拆开信封,果然是一张中国味很浓的贺卡,卡上面是一只咆哮于山顶的老虎,一轮红日升于山巅之上,山旁还有一株松树矗立。看着贺卡,我不由想起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中那句“乳虎啸谷,百兽震惶”的句子来。有趣的是,打开贺卡,一行拉丁文“Gong Xi Fa Cai”映入眼帘。我不禁笑了起来,原来是恭喜发财。她注视着我,不由挺起了胸膛,似乎带着强调语气又说了一句:“这卡是我自己做的”。一张贺卡使得在风雪中困处愁城的我,顿时喜笑颜开。我问她:“你怎么知道要过年的,又怎么知道是虎年?”她告诉我,她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很喜欢那里,也喜欢中国过年的习俗。她送了贺卡就要走,我忙让她留步,我急匆匆地转身回卧室里,将悬在我门上的一个红色的小中国结送给她,说也祝你和你丈夫新年快乐。她拿着礼物,眸子里顿时闪现了惊喜地光彩。我正得意之际,不想她张开双臂,一个熊抱,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又在我面颊上(左边还是右边,记不清楚了)重重吻了一下(来美数年,唯一一次艳遇,不可不载之于竹帛)。她咧开大嘴笑开了花,拿着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走之前,自然不忘说句 “Sweetheart, I love you。”一灯如豆下,我端详着她送我的贺卡,心里顿时充满了暖意和过年的气息。
后来,我搬到了别的宿舍去住,而我以前住的地方暂时转让给了一对夫妇。我和Pam和她的老公也有半年没见到了。时光流序,虎去兔来。今年春节期间,这里依旧是风雪交加,道路冰封。学校自然也不得不停课数天,以俟雪霁。而我也依如以前,做着“雪夜闭门读洋书”的勾当。我和几个要好的中国留学生也自然只能电话拜年,互祝恭安。不料,Pam 却托那对夫妇转送我了一张贺卡。这次打开信封看,是一只活脱脱,白莹莹的小兔子,卡的内页也标着一行拉丁文,“Gong Xi Fa Cai”。
我看着这只洁白无瑕,呼之欲出的玉兔,心里突然似乎有万千爆竹炸开了,不由感叹一句,“中国年,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文作于2011年农历年,修订于2021年农历年。倏忽之间,十载春秋了。
作者简介:
James YANG,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教育学博士,现为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助理教授,研究领域有中国教育史、中国教育哲学、儒家与杜威比较研究、中国思想史。在中华文化传播研究院长期开设图文并茂、深入浅出的”‘漫’出来的中华好诗词“专栏,广获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