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明：北平四大名记“林、邵、黄、徐”的死和生

吹笛在湖北 2018-06-24 18:38:40

民国初期（一九二七年前），北洋政府治下报媒大兴，那时“北平有所谓四大名记者林白水、邵飘萍、黄远生与徐凌霄”（金雄白 语）。他们均被认为是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死法各异，令人感慨——

1.林白水，福建闽侯青圃村人。1903年，赴日本留学，1905年入东京早稻田大学主修法政，兼修新闻。1911年回国，1913年，当选国会议员，次年国会解散，回到福建。1915年再度入京，附和袁世凯称帝，委为参政院参政。1916年6月袁世凯死，8月辞去议员职位，9月，与梁鸿志（后任伪中华民国维新政府行政院长，1946年被以汉奸罪处决）、黄秋岳（后入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任职，1937年因向日军出卖情报，以叛国罪处决）创办《公言报》，办报资金来自早年好友林纾的门生徐树铮。

军人徐树铮时任国务院秘书长，与文人梁鸿志年轻时都是大学者林纾的门生弟子。林纾有一个儿子，传说曾有人问林纾：“你那两个学生和你儿子相处如何?”林纾答道:“一个学生教我儿子如何做官（指徐树铮），另一个学生却教我儿子如何嫖妓（指梁鸿志）”，闻者无不大笑。

林白水有了一家报纸作用武之地，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1918年起，林白水有不少惊人揭政府黑幕之举，如拖饷欠薪、中饱私囊、作弊内幕，直至1921年《公言报》被直系政府所封。1921年，林白水和胡政之（新记《大公报》创办人之一，任总经理兼副总编辑）又创办《新社会报》，揭露军阀黑幕，被警察厅勒令停刊三个月。1921年春，在北京自创《新社会报》，任社长，以白水为笔名，发表政论文章，揭露军阀政客的黑幕丑闻。翌年遭查封，入狱3个月。出狱后，改《新社会报》为《社会日报》出刊。因刊登揭露曹锟贿选总统丑闻，1923年报馆又遭封闭，林白水再次入狱。林白水一生唯独对孙中山有着极高的敬意。1924年孙中山抱病来京，林白水连续发表《吾人对孙中山先生的敬意》、《时局与孙中山》、《欢迎孙中山》等文章。1924年秋天，冯玉祥北京政变，当了一年零二十多天北洋总统的曹锟被赶出北京去。林白水发表时评《哭与笑》，将军阀们窃居要位、贪得无厌、试图极力捂盖的事实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11月10日，在发表的时评《请大家回忆今年双十节》中，举孙为例：

“孙中山所以敢于只身北来（北京）……就是他抱个三民的主义，能得一部分的信仰罢了。……要是没有主义，单靠兵多地盘广，那末曹吴的兵，曹吴的地盘，何曾不多不广，为什么不及三礼拜，会（武力靠不住）弄得这样一塌糊涂？”

说争天下与其用武力，不如用“主义”。这是一篇被认为见识不凡的文章。1926年奉鲁二军以"讨赤"为名进入北京，4月21日《社会日报》登载《合肥政治闭幕》时评。林白水自白谠论之义，道；“我这些说话，是着眼在国家利益，社会安危，与军阀个人，哪些党派，可是毫无关系”。他后来被杀，是鲁系军阀头子张宗昌统治北京的期间，潘复为“国务总理”。此人是清朝的举人出身，为鲁系军阀的策士，特别为张宗昌所器重，被称为张宗昌的“智囊”。1926年8月5日《社会日报》登载《官僚之运气》一文，把这个“智囊”叫做“肾囊”。潘复阅报大怒，派了宪兵司令王琦亲至报社，勒令林白水更正请罪。林白水拒绝道歉而被捕，当晚逮捕，翌晨即押至天桥南大道枪杀。那时正是夏天，有人见他身穿白夏布大褂，白发蓬蓬，陈尸道旁。北伐成功后，由林森（后做了南京国民政府主席）等人资助扶柩回乡安葬。死时年52岁。

2.邵飘萍，浙江省金华市东阳人，1906年考入浙江省立高等学堂师范科，毕业回到故乡母校教历史、国文。教书之外，为上海的报纸写通讯，成为《申报》的特约通讯员。1916年袁世凯死后，上海《申报》社长史量才聘请邵飘萍为驻京特派记者。他的文章真实、生动，深刻、犀利，分析在理，常常是一针见血，有其独到之处，因此才脍炙人口，风靡大江南北——

“奉天督军张作霖，初以马贼身份投剑来归，遂升擢而为师长，更驱逐昔为奉天督军现为陆军总长之段芝贵，取而代之。‘张作霖’三个字乃渐成中外瞩目之一奇特名词。至于今所谓‘大东三省主义’，所谓‘奉天会议’，所谓‘未来之副总统’，所谓‘第二张勋’，时时见之于报纸，虽虚实参半，褒贬不同，委之马贼出身之张作霖亦足以自豪也矣。”“消息传来，此当中原多故，西北云扰之时，张督军忽遣一旅之师，截留政府所购枪械二万余支，陈兵滦州，观光津沽。当局莫知其命意，商民一夕而数惊。”（《张作霖自由行动》）

寥寥几笔，就已活灵活现地画出了马贼出身的军阀张作霖的嘴脸，也为他自己8年后被杀埋下了最初的伏笔。1916年7月，在北京创办了“北京新闻编译社”，1918年10月在北京创办《京报》，任社长，周围既有鲁迅、钱玄同、孙伏园、黎锦熙等大学者，也有张季鸾、焦菊隐等当时还没有名气的青年人，人才济济。后又与蔡元培一起，创办了“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讲习会，第一期学习的就有毛泽东、高君宇、谭平山、陈公博、罗章龙、杨晦、谭植棠等等，还有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等人。1925年，奉系将领郭松龄与夫人到日本考察军事，听闻张作霖正在日本购买武器，要与南方的国民军开战，郭松龄遂联络冯玉祥共同反奉（事后却被冯玉祥出卖）。11月，郭松龄滦州起兵，在日本关东军和张作霖的联合夹攻下，兵败被杀。邵飘萍把事件的真相公诸于世，引起了北方民众的反日、反张运动。张作霖恨之入骨，1926年4月，重金悬赏，要捕杀邵飘萍！邵飘萍躲到了东交民巷六国饭店，4月22日，在《京报》上发表《飘萍启事》——

鄙人至现在止，尚无党籍（将来不敢予定），既非国民党，更非共产党。各方师友，知之甚悉，无待声明。时至今日，凡有怨仇，动辄以赤化布党诬陷，认为报复之唯一时机。甚至有捏造团体名义，邮寄传单，对鄙人横加攻击者。究竟此类机关何在？主持何人？会员几许？恐彼等自思亦将哑然失笑也。但鄙人自省，实有罪焉，今亦不妨布之于社会。鄙人之罪，一不该反对段祺瑞及其党羽之恋栈无耻；二不该主张法律追究段、贾等之惨杀多数民众（被屠杀者大多数为无辜学生，段命令已自承认）；三不该希望取消不平等条约；四不该人云亦云承认国民第一军纪律之不错（鄙人从未参与任何一派之机密，所以赞成国民军者，只在纪律一点，即枪毙亦不否认，故该军退去以后尚发表一篇欢送之文）；五不该说章士钊自己嫖赌，不配言整顿学风（鄙人若为教育总长亦不配言整顿学风）。有此数罪，私仇公敌，早伺在旁，今即机会到来，则被诬为赤化布党，岂不宜哉！横逆之来源，亦可以了然而不待查考矣。承各界友人以传单见告，特此答陈，借博一粲。

事实上，邵飘萍并非“无党籍”。1925在李大钊和罗章龙介绍下，邵飘萍已经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但邵飘萍与其说是暗结党，不如说是广交友。大凡记者新闻线索多是社会广泛交际而来，也才能够采访到更多的人和事。邵飘萍交际圈很广泛，与不同阶层的人打交道。邵飘萍左右逢源，在各派军阀中游刃有余，又能和普通民众打成一片，上至总统、总理，下至仆役、百姓，都愿意和他交朋友。1918年，北京大学成立了一个新闻学研究会，当时在北大图书馆担任助理馆员的毛泽东与邵飘萍相识。日后，毛泽东在与美国记者斯诺谈话回忆说:“特别是邵飘萍，对我帮助很大。他是新闻学会的讲师……，一个具有热情、理想和优良品质的人。”邵飘萍与鲁迅先生也过从甚密，一起创办了《京报副刊》、《莽原》等周刊，鲁迅许多著名的杂文和小说都是在这些报刊中发表的。特别是，1926年“三·一八”他们同声怒斥横暴凶残的军阀政府，二人同被政府纳入缉捕黑名单。邵飘萍还与冯玉祥结为挚友，冯形容邵的文字“卓绝奋勇，只知有真理，有是非，而不知其它。”除社会政军名人，梨园界的杨小楼、马连良、荀慧生、韩世昌等人，都是座上客。邵飘萍出手大方，又讲排场，经常宴请一些官僚政客。边吃饭、边喝酒、边高谈阔论，往往酒意正酣的时候，机密也就不经意地吐露出来了。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邵飘萍既近朱、又近墨，做到了四面为友。这个人似圆滑而没有原则性，实际上，邵飘萍有自己的一套原则，虽然与各阶层的人都来往，但使人人视为可亲，而又视为不可侵犯，他很懂得拿捏分寸。邵飘萍个人很奢侈，客厅摆设豪华的令人吃惊，香烟都是特制的，上面印着他的名字“振青”，出入是小汽车，而且是赌场、青楼的常客。因此，办报的收入无法应付他的支出，所以他也接受权贵政客的“馈赠”，只不过他拿了人家的却并不手短，吃了也不嘴软，他“是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

邵飘萍旋而被捕。1926年4月26日，凌晨4时30分，被押赴天桥东刑场，凌然就死，年仅40岁。

邵飘萍死后，他的夫人也一样自由主义派有过之而无不及。记者出身、后来做了汪伪汉奸的金雄白，在其《汪政府的开场与收场》一书中，有一小段写了1927年北平，邵飘萍遗夫人与交南方来的北伐精英，其社交派头一样令人咂舌——

故都风月，本来甲于全国，所谓八大胡同的旖旎温馨，也早为有男儿本色的人向往已久。到达北平第二天的傍晚，佛海就张筵于南妓清吟小班红弟的妆阁了，我们也自然免不了随着一轰而去。说来奇怪，介绍佛海去的却是一位女性。过去北平有所谓四大名记者林白水、邵飘萍 、黄远生 与徐凌霄 ，前三人都以触怒军阀而不得善终。飘萍死后，其未亡人又把飘萍一手创办的京报复刊，延潘公弼的介弟绍昂主持编务。飘萍夫人生得颇具风华，她虽是女流，却风流不让须眉。每晚她也流连于八大胡同之间，出手豪阔，人们去开盘子（翻牌前给的茶水费），照例给现大洋二元，而她是加倍，几于所有北平的清吟小班，几乎无人不知有邵爷其人，她所眷的名妓绿珠，俏丽妩媚，更是人间的绝色!

3.黄远生，江西德化县（今九江县）的一个书香世家出生。1904年参加了清朝的最后一次会试，高中进士。高中进士的这一年（1904），以进士身份东渡日本，入日本中央大学学习法律。六年后（1909），他学成回国入官场，历任清政府邮传部员外郎、参议厅行走、编译局纂修、法政讲习所讲员等职。辛亥革命爆发之后，辞去官职，专门从事新闻工作。1915年，袁世凯聘请黄远生为御用报纸《亚细亚日报》主笔。黄远生不愿意干而离开，11月乘船漂洋赴美，在美国继续撰写他的时政评议。因其在国内的巨大影响力，隔着大洋，那枝铁笔仍对中国社会有着超乎寻常的影响力，因其持独立报人的立场看世界，尖锐批评直指要害的锋芒，为各派政治势力和军阀所忌。黄被称为“中国第一个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记者”，从他留下的《远生遗著》所收239篇文章看，他的笔锋所指，几乎对每一个时期民众瞩目的重大问题都进行了及时而深入的报道。北洋时期和民国初年的重要人物，几乎均有涉及，如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章太炎、蔡元培、袁世凯、黎元洪、唐绍仪、陆征祥、赵秉钧、熊希龄、段祺瑞等。重要事件如宋教仁被刺、袁内阁两次倒台、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唐绍仪被迫下野、陆征祥不再理政等，他都能抓住受众的心，将真相内幕及时告白于天下。1915年旧金山，黄远生在唐人街餐馆吃饭被刺杀。一种猜测是袁世凯派人跟踪到旧金山暗杀的；另一种说法，是国民党的前身中华革命党美洲总支部误认黄是袁的死党而误杀。迟滞80年代，杀手刘北海临死前在台湾说，刺杀指挥是时在美国的林森，刺杀命令来自来自“国父”孙中山。刺杀到底冤枉不冤枉？至1949年以后，在清里北洋政府档案时，发现了黄远生于1913年7月上大总统袁世凯的一份条陈，略谓：

"宜由警厅组织特种机关，专司检阅报纸，从法律干涉，并择要编辑为侦探材料。一面组织新闻通讯机关，整齐一切论调、纪事等语。"

这很是让历史学者吃惊，一贯自由报人形象的黄远生，向总统呈递的却是中国最早的新闻管制计策。妙笔生花背后，竟有如此复杂多面的阴影。黄被刺死时，年仅31岁。

4.徐凌霄，江苏宜兴人。京师大学堂土木工程科毕业，后因身体原因从文。徐是民国初年中国最杰出的报人之一，与邵飘萍、黄远生并称为“报界三杰”（又说与邵飘萍、黄远生并称“清末民初三大记者”）。徐凌霄为报纸写稿，最擅长于文史掌故，在《国闻周报》上连载8年，累计有近150万言。《凌霄一士随笔》合集堪称十年磨一剑，尤以补《清史稿》之不足。近代史学家柯燕舲称:“研究近代史，不可不看《凌霄一士随笔》，其集朝野史之大成，加上他们二人的亲身经历，是最可靠的近代史资料。”1961年北京病逝，享年75岁。

1937年，做了一名左翼报人的袁殊请表哥董纯才吃饭，作自我介绍说：“我现在做流氓记者”。到了老年时，对儿子袁龙回忆曾经的名记经历，脸色“严肃”地说：“旧社会的新闻记者绝大多数都有政治背景、许多人都兼搞情报活动或作某个集团的喉舌以领取额外的津贴，纯正清白的记者极少或者没有，中外都是一样。”

林白水、邵飘萍、黄远生与徐凌霄所凸显的一代风流的自由主义报人，同业同时，做事有绩，做人有己。有人政治叱咤似风云，潮落潮起，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人文化蛰伏如春虫，自生自灭，绵延久远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