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建立:“例子说”并非源自叶圣陶
“语文教材无非是例子”的说法,即语文教材、课文“例子说”,是当前语文教育工作者耳熟能详的经典名言,在相关著作与论文中,无不反复征引,津津乐道,并且都认为是叶圣陶首先提出来的。
的确,在叶圣陶的一系列论著中,多次阐述“例子说”。例如,在《阅读与写作》一书中,夏丏尊、叶圣陶合写了《关于“国文百八课”》一文,其中说:“文章是多方面的东西,一篇文章可从种种视角来看,也可应用在种种的目标上。例如朱自清的《背影》可以作‘随笔’的例,可以作‘抒情’的例,可以作‘叙事’的例,也可以作‘第一人称的立脚点’的例,此外如果和别篇比较对照起来,还可定出各种各样的目标来处置这篇文章。(如和文言文对照起来,就成语体文的例等等。)”[1]文中虽然没有明确提出“教材是例子”的论断,但是语句已经十分明确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国文百八课》由开明书店出版,从1935年到1938年先后印出四册,而《阅读与写作》出版于1938年,所以《关于“国文百八课”》的写作时间当在1935~1938年之间,或更早一点。《背影》是《国文百八课》第二册中的课文。
1941年,叶圣陶在《〈精读指导举隅〉前言》中说:“精读文章,只能把它认作例子与出发点;既已熟习了例子,占定了出发点,就得推广开来,阅读略读书籍,参读相关文章。”[2]精读文章是细琢细磨的,用来体味篇章结构、语调、文法的;精读一篇文章,可以带动许多篇文章的阅读,这就是例子的作用。
1942年,叶圣陶在《介绍<学文示例>上册》中说:“大概教本、读本、选本之类只是举些例子。以为天下奥妙尽在于此,只顾捧着本子死读,即使得益,也不会太多。认清那些本子只是例子,从中得到些启示,学到些方法,随时随地拿来活用,那才是受益无穷。”[3]
1943年,叶圣陶在《谈语文教本——“笔记文选读”序》中明确指出:“语文教本只是些例子。从青年们现在或将来需要读的同类的书中举出来的例子;其意是说你如果能够了解语文教本里的这些篇章,也就大概能够阅读同类的书,不至于摸不着头脑。所以语文教本不是个终点。”[4]《笔记文选读》是专选文言文的课本,由吕叔湘编著。
1949年9月,在《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中,叶圣陶说:“教材的性质同于样品,熟悉了样品,也就可以理解同类的货色。”“语法、修辞法、作文法、思想方法要从实际的听、说、阅读之中多多提出实例,让学生自己去发见种种的法则。”[5]
1961年5月,叶圣陶在《关于编教材》的讲话中说:“语文课本不同于其他的课本:数学、物理、化学等课本,材料是一定的,各科的‘教学大纲’都规定好了,语文课本的材料是课文,课文实际上是举例的性质,‘教学大纲’并未规定,所以要选。”[6]叶老从语文教材与其他学科教材的比较中,再一次谈到了语文教材的性质。
1978年3月,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举办的“北京地区语言学科规划座谈会”上,叶圣陶做了题为《大力研究语文教学 尽快改进语文教学》的发言,更是明确提出:“语文教材无非是例子,凭这个例子要使学生能够举一反三,练成阅读和作文的熟练技能。”“学生入了门了,上了路了,他们能在繁复的事事物物之间自己探索,独立实践,解决问题了,岂不是就用不着给‘讲’给‘教’了?”[7]要实现“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的根本目的,在语文教学中,就是要用一篇篇课文作例子,让学生掌握阅读和写作的方法;学生掌握了方法,自己能看书了,语文教学的目的就达到了。
1982年的大年初二,罗世杰去拜访叶圣陶,叶圣陶又一次指出:“书是教不完的。课文无非是例子,要引导学生举一反三,教给学生读书、看报的技巧、能力。总不能什么全喂给学生,更不可能永远教学生。要培养他们的自学能力。离开学校,他们还要自学,还要发展。”叶老强调这是自己的“老想法”。[8]“例子说”既是“老想法”,也是针对教育现状的旧话重提,有感而发。当时中学语文教学片面追求教学篇目的数量,忽视教学实效,与当下在语文教学中一味主张多读多写而忽视有效阅读、有效写作、不懂得酌量控制的情形相似。叶圣陶的话绝非老生常谈,而是积数十年教学经验的深刻总结。
可见,“例子说”是叶圣陶自20世纪30年代以来一贯的主张,其表述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充实。虽然从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学者对“例子说”提出了质疑,但从来没有动摇过叶圣陶的“例子说”的“发明权”。
其实,早有学者委婉地指出“例子说”并非叶圣陶的发明,而是来源于蔡元培的说法。
董菊初在1998年出版的《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一书中指出:“蔡元培主张把课本当作例子来读。1920年他说:‘要知道书本是不过给我一个例子,我要从具体的东西内抽出公例来,好应用到别处去。譬如从书本上学得菊花,看见梅花时,便知道也是一种植物。’‘如果能像这样的应用,就是不能熟读书本,也可说书上的东西都习得了。’这一观点,叶圣陶在三四十年代多次作了深入阐发。”董菊初经过考察之后认为:“总之,我们可以发现,叶圣陶许多教育观点,可以从蔡元培的著作中找到源头,或多或少,或清晰,或朦胧。”[9]
顾黄初也指出:蔡元培“是我国最早接受西方教育思想的教育家之一,他极力提倡在教学中采用让学生自动学习的新方法。1920年12月5日(注:顾黄初此处引文时间有误,详下),他在新加坡南洋华侨中学作演说时说:‘按我们教书,并不是像注水入瓶一样,注满了就算完事。最要是引起学生读书的兴味。做教员的,不可一句一句,或一字一字的,都讲给学生听。最好使学生自己去研究,教员竟不讲也可以,等到学生实在不能用自己的力量了解功课时,才去帮助他。……做学生的,也不是天天到校把教科书读熟了,就算完事,要知道书本是不过给我一个例子,我要从具体的东西内抽出公例来,好应用到别处去……’”顾黄初指出:蔡元培“在语文教学方法上的这些主张,对后世的语文教学革新影响颇为深远,”可以从叶圣陶等人的理论观点中看出对这些主张的吸取和发展。[10]
董菊初、顾黄初两位提到的蔡元培的文章(因为版本不同,董、顾两位的引文,与蔡文相校,个别文字和标点有异),题名为《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于此有关的一段文字如下:
次讲智育,案我们教书,并不是像注水入瓶一样,注满了就算完事。最要是引起学生读书的兴味,做教员的,不可一句一句,或一字一字的,都讲给学生听。最好使学生自己去研究,教员竟不讲也可以,等到学生实在不能用自己的力量了解功课时,才去帮助他。至于常用口头的讲授,或恐有失落系统的毛病,故定出些书本来,而定书本也要看学生的程度,高下适宜,才对。做学生的,也不是天天到校把教科书熟读了,就算完事。要知道书本是不过给我一个例子,我要从具体的东西内抽出公例来,好应用到别处去。譬如从书上学得菊花,看见梅花时,便知也是一种植物;从书上学得道南学校,看见端蒙学校,便也知道是什么处所;若果能像这样的应用,就是不能读熟书本,也可说书上的东西都学得了。”[11]
这篇文章发表在《教育杂志》1921年第1期上,据该刊介绍,它是蔡元培于1920年12月7日在新加坡南洋华侨中学的演说词。上述文字是《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完整的一段,表述了清晰的看法。蔡元培用“注水入瓶”比喻注入式教学,这种教学是将知识“一句一句”“一字一字”灌输给学生,这是他坚决反对的,因为这样的做法,学生只能品尝学习之“苦”,而不能体味学习之“乐”。他积极倡导的是启发式教学。他认为:“教员者,启学生之知识者也。”[12]“学校中之智育,多不外乎教科书。”[13]“对于各种学课”,“要透彻教科书所载。教学所讲,都不过开一门径”。[14]但是,教科书只是“例子”,是启发进一步学习的“例子”,即要从具体的例子内抽出公例来,应用到别处,以此来“发见求学的门径和学问的兴趣”,从而达到“自动的求学”。[15]教师这样教学,才能促进学生身心健康,构建和谐的师生关系。
蔡元培的书本(此即指教科书)是例子的说法,是泛论一般的教科书,这其中自然包括国文教科书。这样一大段观点鲜明、论述透彻的文字,不同于只言片语,是很显眼的,不容易被忽略的。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叶圣陶一定读过这篇文章。理由之一,蔡元培是名人,也是教育名家,曾经担任北京大学校长,是引领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他的言论是当时人们关注的焦点。理由之二,蔡元培是叶圣陶崇拜的人物,他的言行自然受到叶圣陶的格外关注。叶圣陶在1943年发表的《读<蔡孑民先生传略>》一文中说:“四十以上的知识分子,他如果稍有知人论世的识见,他的心目中必然有个蔡先生在。”“他是给民国教育打基础的人,他是给我国学术开途径的人。”[16]叶圣陶出生于1989年,1943年时,正好属于“四十以上”这一代人。理由之三,叶圣陶对蔡元培不仅是一般的崇拜关系,而且两人的私交甚好;就在《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发表的第二年,也就是1922年2月,叶圣陶应校长蔡元培和中文系主任马裕藻的聘请,到北京大学预科担任讲师,主讲作文课。[17]由此可见两人彼此的熟悉程度与互相赏识。理由之四,《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是蔡元培的教育名文,自然会受到当时担任教师、关注教育的叶圣陶的注意。在《普通教育和职业教育》发表的前后,叶圣陶于1917年春,在甪直镇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1918年与王伯祥等组织甪直镇教育会,研究教育改革。1921年7月,到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教国文。同年10月,又到浙江第一师范任教。[18]这样的从教经历,理所当然地会关注当时的教育动态,这是他的职业敏感所致。理由之五,叶圣陶与《教育杂志》有着很深的渊源,他的长篇小说《倪焕之》最初就是于1928年在这家刊物上连载的。一贯关注这家刊物上的文章,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综合以上分析推断,叶圣陶受到蔡元培这篇文章的影响,从中有所借鉴,是情理之中的事。
至此,完全可以说,蔡元培是“例子说”的发明者。其实,毋庸再多做说明,只要把蔡元培和叶圣陶两人的观点摆出来,其间的承续关系,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
指出语文教材、课文“例子说”并非源自叶圣陶,并不是要否定叶圣陶在此问题上的理论贡献。正是叶圣陶将蔡元培的教科书是例子的观点做了反复阐释,才使之发扬光大,流传后世;否则,即使蔡元培的论述再高明,如果没有叶圣陶的阐释,也可能早已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中,不为人所知晓了。
参考文献:
[1]夏丏尊,叶圣陶.关于“国文百八课”[M].//阅读与写作.上海:开明书店,1938:121.
[2]叶圣陶.《精读指导举隅》前言[M].//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5:11.
[3]叶圣陶:介绍《学文示例》上册[M].//刘国正.叶圣陶教育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389-390.
[4]叶圣陶.谈语文教本——“笔记文选读”序[J].国文杂志,1943(6):3.
[5]叶圣陶.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M].//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15:149,150.这份《中学语文科课程标准》是手写稿,最初由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编入1980年8月出版的《叶圣陶语文教育论集》中,此前未曾公开发表。
[6]叶圣陶.关于编教材——跟江苏农村教材编辑人员的讲话[M].//刘国正.叶圣陶教育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710.
[7]叶圣陶.大力研究语文教学 尽快改进语文教学[J].语文教学通讯,1978(Z1),116.
[8]罗世杰.叶圣陶先生话语文教学——春节访叶老[J]. 语文教学通讯,1982(4):3.
[9]董菊初.叶圣陶语文教育思想概论[M].北京:开明出版社,1998:94-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