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友文:回望除夕
今天是腊月三十,多少国人在忙年,他们忙着回原乡、忙着蒸煮、忙着贴春联。我却无事一般,依然到汉江湾走走,胜似闲庭信步。原来汉江边也沾了喜气,路边的树上吊起了大红的灯笼,横横竖竖的彩条攀附交织,在寒风中哗啦作响。走近一个醒目的灯笼,将其全身上下打量一番,方知灯笼下面纸片一面有一“福”字,另一面是“招财进宝”四个字,倒着念才顺口呢。睹之,我又要发议论了,觉得此举太俗。有“福”(字)足矣,另一面就不能再俗了。我以为用“奋进”或“打拼”或“中国梦”或“孝”或“勤”等都比“招财进宝”要好得多。如此这般,不正是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之举么?现在大力倡导文化自信,难道就不能借用灯笼做文章么?如果心中有“中国梦”,自然会上进;如果“打拼”或“勤俭”,自然就有“福”。一味地“招财进宝”,不亚于守株待兔。看着这些在风中荡来晃去的纸糊的玩意儿,怎么觉得像传销口号呢,不如拉上 “一夜暴富是陷阱,天上不会掉陷饼” 的横幅更实惠。
当下物质极大丰富,商场里货物堆积如山,特别是年关近了,商场走道都是年货,可是我们精神上并不富有。多少国人心目中只崇拜权力英雄和财富英雄,却漠视文化英雄和精神英雄。换言之,漂亮的脸蛋倒是很多,但有趣的灵魂却很少。
手头正在写的论文是关于预叙部分,下意识地引用了王仲刚长篇电视小说《喋血大动脉》中的部分原文,大约五十余字。王仲刚是我的老友,处事为人都值得我好好学习。如今写论文,要引用一段原稿,自然首先想到他的作品,这也是人之常情,并不算违法违规,更没有触及底线。王仲刚曾为共和国的公安事业作出过杰出贡献。如果我不提及,当下的年轻人就会把他忘记。单说他立一二三等功就有17次,真是一个传奇式的警监。因此,我在讲座或讲课时会不时地会提到他。
上午休息时,与母亲通话时,母亲声音高亢。她说正在准备年饭,亲自动手,忙得欢天喜地。此前,给母亲通过微信发红包188元。我特地电话问她会不会使用微信。她说现在会用了,红包多多益善。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给母亲发红包。我的母亲虽然没有接受高等教育,却非常开明。我们没有回家过春节,母亲也是理解的。母亲不会因为我们没有回家乡团聚就不高兴,或叹气流泪。我对母亲说某高校老师在国外读书八年都没有回家……我这么一说,母亲就听懂了。
母亲大半辈子与泥土打交道,却颇有眼光,总是支持我继续读书,还不时地提醒我注意身体。
中餐时分,妻与子外出了,我就自己动手蒸饭、蒸菜,不足之处是无青菜。
没吃年饭前,我就给儿子准备好了红包。红包正面写下“志不强者智不达”,反面则是“人无刚骨,安身不牢”等字样。我的目的不是送200元,而是送给他两句话,给他的是精神力量。如果他有了强大的力量,将来何愁挣不到钱。此前,我问儿子,压岁钱是给现金红包,还是转支付宝,儿子回答说“随便”。
大年除夕,国人在疯狂地拜年发微信祝福,或速递红包时,我却还沉浸在论文的写作之中,这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对儿子说,做人要做一个UNIQUE.儿子居然把这个英语单词马上拼写出来了,我马上表扬他,说不错,不错!
人生很短暂,为何要活出别人希望的样子呢?做真实的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晚餐年夜饭后,由儿子洗碗,这是必须的。哦,饭前,添饭也是儿子的。开饭后,我们三个人喝红酒。我对儿子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家三个人的生日都要加菜,有条件就下馆子,无条件至少要加一个菜……
儿子拿了两百元的红包后,说这个袋子没有装满,还说他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红包袋子。真是要装满的话,得放入两万元人民币。我像儿子这么大时,连十元的压岁钱都没有。最大的一张还是五角的纸币,那是外婆给我的。在外婆家生活的那段日子,它一直陪伴着我。等我离开外婆家时,母亲给我做思想政治工作,动员我退还给了外婆。儿子现在衣食无忧,真幸福!可是儿子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从物质中获得幸福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精神食粮才显得尤为重要。
小时候大年三十那天,父母忙于准备年饭,我们兄弟则忙着糊“亮框子”和印制冥币。年饭后,到坟前为死去的亲人送灯时,点上蜡烛后担心风将它吹熄,就用白纸糊一个“亮框子”挡风。一般情况下,一个坟堆用一个亮框子,但得多准备几个,万一不小心烧着了,就得再补一个。糊完“亮框子”,印完冥币,手里弄得粘糊糊的,脸上黑乎乎的,但我们仍然很高兴,毫无沮丧之感。
那时的冥币只有黑白一种单调的颜色,皆由各家自办发行、手工制作,也不需要在“银监会”和“工商局”备案,如今的冥币则是机器制作,可以成捆地批发和成堆地购买。自制冥币时,把一块雕刻好模型的木头浇上带有香味的墨汁,然后在洁白的纸上盖印。那时的墨汁不掺水,正宗着呢。哪像现在连进口之物都做假,假酒可以喝死人,打蜡的苹果加速病变,更不用说假话,昧着良心做事。
印制冥币跟现在盖大红的印把子一样,都有学问,都得小心翼翼,心一燥就容易盖歪。盖歪了的冥币不能算真“钱”,万万不可烧给先人,担心他们在阴间使用这歪货时,被当作假币而受罚。
那时的冥币面额没有现在的大,大都是十元和五元的,如今甚至还出现了“天地通银行”发行的彩色冥币,十亿的天价面额都有,大得不敢想象,我倒忧虑地下的老人家如何使用这大票子。为何现在的冥币面值变大了,我是这么想的:一是现在的人涨工资了,发财了,有钱了,出手自然大方;二是更具有孝心了,现在不是正在大力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么?国人得拿出一点表示孝心的实际行动才行;三是阳间通货膨胀了,钱不值钱了,想必阴间也是如此。
送灯时的民谣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腊月三十月亮大,有个强盗偷西瓜;瞎子看见了使起哑巴喊;聋子听见了使起跛子赶……”。腊月三十月怎么会有月亮呢?正因为没有亮光,我们才去给亡灵送灯。给亲人上坟送灯,万万不能把地方弄错了。如果像瞎子上坟那样估堆,则是对亲人的极大不孝或不敬。我们近、远亲几个人相约一同前往坟地,正如人世间走亲戚一般热闹。在不能确认地方时,就会像现在开高级别严肃会议一样讨论一番。那时不分年纪大小,也不分辈份长幼,只要言之成理,皆可采纳。有的说去年我还在此地放了一块砖做记号的,没错;有的说,离那棵小树不远,差不多;送错了,请老人端到自己家里去,不要怪晚辈哦,我们还要跑下一家呢。
给亲人点上灯后,还要烧冥币,烧冥币也要用心动情,必须烧过心,不能有残留,否则到不了亲人手中。接下来是磕头,然后是炸鞭。一套程序走下来,至少要一刻钟。
不是每家都走炸鞭这样的程序,因为不是每家都有这样的经济条件,有钱人家甚至可放拇指粗的爆竹(那时还没有“震天雷”一说),可以让整个村子都知道。我家经济状况不怎么样,就只能放放散鞭。那些零散的鞭还是大户人家的未燃之物。我家正在吃团年饭时,听到隔壁住户用竹篙挑着万响的鞭炮在炸,我就把饭碗推到一边,跑出去翻捡鞭炮屑中没有来得及炸的土鞭。当时看着人家放整挂的长鞭,羡慕得不得了,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发财了(那时还不知“发迹”一词)我就用扁担担两箩框或让我爹拉一板车鞭到祖坟前轰炸,那效果不亚于现在的电影《大轰炸》。此举旨在告诉九泉之下的亲人,后辈中也出了一个“人物”呢。
送完灯回家,鞋子连鼻孔眼睛都没有了,裤子上也是泥巴点点。漆黑的夜间,在田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抢时间,把灯送完了,才能回家洗澡穿新衣。那时,不像现在流行代驾或租朋友回家过年,或请人帮忙扫墓或上坟。如果那时市场经济就弥漫乡村,现在哪有这么美好的回忆。因此,现在反倒感谢贫穷,怀念贫穷。物质的贫穷却可以制造精神上的欢乐,正如余华的小说《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用嘴巴给全家炒菜一样。如今,相当国人物质富有了,精神上却空虚了,可叹!
洗了澡,换上新衣新鞋,兴奋得睡不着。穿上新衣鞋外出去找狐朋狗友,或许带有炫耀的潜意识。上上下下的口袋被瓜子、糖和散鞭装得塞鼓塞鼓的,尽管走起路来并不利索。
如今,“奔五”的我倒是越发怀念儿时的年味和年景。小时,尽管物质困乏,但我们有太多的憧憬和希望,每天都是高高兴兴的,也就是说幸福指数非常高。可是现在,心灵上总是不暖和,不知何故;是“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还是没有精神寄托。要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一路走来,走到今天,倒是无怨无悔,没有虚度年华,每天坚持写作即是很好的明证。
腊月三十晚上,汉江湾灯火通明,平时不开的灯像梅花一样在寒冷的年夜里竞相绽放。这么多的灯,这么亮的灯给谁看呢?是装点大地,还是美化江城呢?
如今,工农差别缩小了,但是城乡差别却更甚了。感受冷光亮如白昼,不由自主地想起光盘的小说《抓捕路霸江自善》(《当代》2017年04期),不禁泪流满面。
文本中的“我”是一个警察,也是故事的讲述者。“我”的领导派出所所长为了执行县长的命令,把江自善给抓起来,并关起来。好人江自善为了帮村民集资修路,也有难言之隐。为了村民的利益,结果江自善弄得里里外外不是人。好在聪慧的派出所所长在执行县长指令的过程中还是打了折扣,譬如让江自善被“关”得舒服一点,毕竟所长的良知尚存。最后,江自善把那严重污染村子的厂子给炸了,然后走向派出所投案自首……
小说是现实生活的反映,现实的确如此。武汉为了筹办世界军运会,从去年开始就大搞“立面整治工程”,多少民工吃、住在集装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