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二元: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这是在这次湖北省大学语文年会上我讲的题目,但是发现不容易讲清楚,回来后整理了一下思路,试试能不能讲得更清楚一些。
大学语文研究,有两大难点:一是研究资料,由于缺少有人做系统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这些资料基本上是散的,不说散见于民国时期各种老报刊而不为今天研究者知道的资料,就是今天容易查到的资料:国家图书馆馆藏2000种大学语文教材,知网上6000多篇大学语文主题的论文,还有10本大学语文研究专著,以及难以计数的媒体讨论文章——但是这些都是散的,没有如中小学语文研究,如文学研究那样的资料汇编专书,更没有如中小学语文课程论、教育史那样对资料的历史与逻辑的梳理,所以,今天的大学语文研究者基本上只能从这些散的资料做起,从个人的经验和感悟写起,缺少其他学科那种“接着讲”的学术传承,难以写出有高度有深度的文章。
举一个例子,研究大学语文和应用写作的关系,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观点,但是你不能不注意到几十年来的媒体文章,围绕大学语文的批评,据我所见,从来没有一篇媒体文章批评大学生不会写诗歌,不会写小说,都是批评他们不会写应用文的。但是对于我的研究来说,第一我要正视这些文章,我可以不同意文章的观点,但是我不能假装没看到这些文章。第二我不能以为我看到的就是全部,我虽然看到了很多,但可能没看到的更多,粗略估计,大报小报、网络上的官媒私媒讨论大学语文的文章总有上万,我曾和中国教育报的黄蔚主编和光明日报的汪大勇主任计划写一本“大学语文新闻报道三十年”的书(现在快四十年了),终于没有时间做。所以现在我要说“媒体上没有一篇文章是批评大学生不会写诗歌小说,都是批评大学生不会写应用文”这句话,底气是不足的。而别的学科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文学的,中小学语文的,他们有无数的人做这一工作,资料汇编,文献综述,等等,只有我们这个学科,说一句话还要自己从散漫的资料中去找依据,这是第一个难点。
第二个难点是大学语文教师的工作压力大,很难有专门的时间搞研究。现在很多学校的大学语文都是大班上课,少则上百人,多则几百人,其实这是违背教育规律的。当年西南联大有一年招生人数特别多,有600多学生,都要开大一国文课,联大领导如临大敌,紧急组成21个教学组,这要是在今天,一个老师就解决问题了,我就看见有一个大学语文教师教500名学生,800名学生,还听说有1000个学生的。大学语文课和其他课又不同,其他课侧重于知识传授,只要教室够大,音响够好,再多学生也不怕,大学语文则有听说读写的语言文字训练任务,要批作业,批作文。中文专业也有写作课,但他们不搞大班上课,待遇也不同,我们杭师大曾经出台一个政策,就是班级规模和教师工作量课时计算,专业课班级规模为40人,公共课为60人;专业写作课课时系数为1.2,大学语文课时系数为0.8。所以凡是认真一点的大学语文老师都是疲于奔命,根本没有时间搞研究,我就是退休以后才有整块的时间搞的。又加上大学语文这门课学科地位低,如果真的“以大学语文为研究方向”,就会面临论文难发、项目难拿、职称难评等种种压力,所以很多大学语文老师只能往别的方向,更容易的方向写论文,搞研究。
正是有这样两个难点,所以我认为大学语文研究是挑战不可能的任务。我从2007年提前内退专心做大学语文研究,到今天正好十年了,古人说十年磨一剑,但是对于大学语文来说,十年也是不够的,因为大学语文这把“剑”都还没有成形,有的只是一堆铸剑的材料,甚至有些材料还埋没在矿山之中,等待我们去开采。我现在能想到的材料方面的工作就有很多,如民国大一国文的资料,港台大一国文的资料,大陆高校重开大学语文四十年的资料,这些都还没有人收集研究。我最近刚刚出版了一本《民国大一国文资料研究》,是从收集到的一百多种民国资料精选了三十多种,有四十多万字。昨天程华平秘书长和我聊天,这还是太少了,他们最近做的一个什么资料,有好几本书,半尺多厚。可是我没有时间做了,我要开始写《大学语文课程论》《大学语文教育史》了,这可能是我们学科理论建设更紧迫的书。但是我这样写出来的书,肯定高度深度都不够,因为资料工作还没有做完。除了断代资料,还有更具体的资料,比如民国年间北大清华的资料,燕京大学的资料,西南联大的资料等等,还有各种教材的研究,譬如京师大学堂林传甲编的,南洋公学唐文治编的,燕京大学郭绍虞编的,还有民国教育部全国统编教材“大学国文选”,这些都没有研究过,那么我们现在编教材,凭什么说我的教材有特色,有编写的价值呢?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就没有底气。还有大学语文师资研究,如我们都说,民国时期“大师教大学国文”,徐中玉先生也多次说,游国恩、沈从文、冯沅君、陆侃如、钟敬文、李笠等先生都教过他大一国文课,又说过去的清华大学还一定要最有经验的教师如朱自清、吕叔湘等先生担任这门课,很多人想教还轮不上。但是有谁研究过游国恩怎么教这门课?沈从文怎么教这门课?还有朱自清,他是现代文学家,美文作家,我们以为他教这门课一定很潇洒,可是读他的日记,他经常为教不好这门课而苦恼,生气,自责,他日记中有多处在同一天里,记载着他上大一国文课,批作文,胃痛,呕吐,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都有很多这样的记录,也可以说,他是教大学国文累死的,可是还没有一个人做过这样的研究。
所以,我们今天说民国大一国文如何如何,也是没有说话的底气的。
面对这样两个难题,搞大学语文研究几乎就成为不可能的任务,要想挑战不可能的任务,对于我个人来说,就要舍得放弃,所以十年前我选择提前内退,那么前面说的两个难题,起码时间就不成问题了。但是大学语文研究是一个大工程,绝非凭个人之力就能够完成,尤其是我起步太晚,年级大了,最近王步高老师的突然去世,这也增加了我的紧迫感,所以这几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组成团队,为此我建“全国大学语文教师”QQ群,建“大学语文研究所”,都是这样的探索,但是都不能根本解决问题,最后我想到还有一个方案没有尝试过,那就是研究生教育。研究生论文历来是大学语文研究的重要部分,现在我们上知网搜“大学语文”主题的硕士论文有301篇,“高职语文”主题的硕士论文有55篇,这些论文相对于知网上6000多篇大学语文论文来说,比例虽然很小,但篇幅与质量都更高,我统计全国只有8本大学语文研究专著的时候,就有4本是研究生在自己论文基础上加工出版的,占了半壁江山。这是因为研究生相比于在职大学语文教师,没有那么大的工作压力,两三年的时间里可以专心读书做研究。但是研究生论文也有不足,他们的导师一般都不是专门研究大学语文的,而这些研究生又都是分散在各校各专业,一个导师指导一两个研究生,不可能为了这一两个研究生改变导师自己的学术方向,所以我浏览这些论文,发现研究深度都不够,不足以解决大学语文学科理论建设的根本问题。这就让我进一步思考,觉得唯有开设大学语文硕士点(班)才是根本的办法,导师才可能专心研究、备课、上课、指导论文。这涉及到体制内的权限,不是普通大学语文教师能够推动的,更不是我这个体制外行走的义工能力所及的,尤其是在大学语文学科地位低迷的今天,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又不甘心,想要挑战一下,综艺节目都有“挑战不可能”,学术上为什么就不能也挑战一下呢?万一哪个学校的领导非常重视大学语文(今天在座的也有不少院长书记),万一哪个学校的同行也有挑战的热情,万一的事情谁说得定呢?那个综艺节目里的一句话非常好:让我们共同见证奇迹的发生!
一旦有这样的奇迹发生,我将立刻前去加盟。